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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钶:飞蛾(小说)
2019-07-15 17:17:08 字号:

  我在黑屋里憋的好不烦恼。忽然,门外有了开锁的声音。

  老太婆开门进来了。四狗子跟在她身后,在小黑屋里给我敷上金不换草药包扎好。老太婆说:“后生,敷上这口药,你受伤的骨头也会好的,你拿好行李,随便到哪里去吧。”

  “好妈妈啊,你为什么赶我走啊,嫦妹妹怎么没有回来啊!?”

  “走吧,走吧,不用多问。”老太婆边说边向我挥挥手,满眼泪水再也留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为了给你采金不换,嫦姐姐跌落千丈崖,只怕尸骨难寻。陆大伯按苗家的规矩,就放你出小黑屋,嫦姐姐不在了,我们不会,不会留……”四狗子说着,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

  我瞠目结舌,随即在我的行李中翻出蛇皮袋,拿出一个书包,摸出那三节电池的电筒,用薄塑料扎严实。又将那把能够吹毛断发的裁衣剪刀也塞了进去,然后背上书包,捆紧在腰间。我找到一根榆木棍当拐棍,冲出大门,逆沟水而上。我猜想这水一定是从千丈潭流来的。

  四狗从后面赶上来,他说:“你要到哪里去,陆大伯说,你自由了。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但是不要留在田螺沟。”

  “为啥,我喊陆大娘为好妈妈,那么我就是她的儿子。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再说麟妹子跌落千丈崖,她是为了我而遇险的,我要去看看她遇险的地方,不可以吗!”

  “就是因为麟姐姐可能遇难了,你没有必要去了。如果是麟姐姐在的时候你和她双双出了黑屋子,你就是我姐夫了。现在却不一样了,你又何必去惹大伯伤心啊!”

  “你说什么,不许玷污麟黛帕。我是她哥哥,不是你姐夫,我不配。我不连累她。你再胡说八道,看我——”我赶紧打住话头,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我敢揍哪一个啊。

  我脚下不停,靠着拐棍,快速奔跑。一边跑我还一边狂嚎,“她是遇险了,不会遇难,我要救她出来,救出来。”

  四狗跟在我后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死的人应该是我啊,我爸爸的脚生了个痈毒,就是那种叫做牛眼珠的恶痈毒,生这种痈的人,如果不很快治好,三个月就必死无疑。二个月了,皮烂肉腐,看得见骨头了,寻不到金不换,我爸爸会很快死去的啊。姐姐,你是为了救我爸爸的老命啊,你去了,我会给你制作一个好灵牌,天天给你烧高香啊。”

  麻线路前面已经有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听到四狗子的哭声,大家也唏嘘不已。最后面的是个年轻苗姑,看来比麟妹子的年纪少不了几岁,她扭过头来,看到了我,惊呼道:“来了个生人,好个标志黛摧。”

  四狗子说:“是麟姐姐小黑屋里的贵人。”

  “还贵人嘞,这个黛摧是个扫把星,还没有出小黑屋,就把女主剋了。”前面有个年纪大点的女人搭腔。

  “大嫂,不要这样说,麟姐姐是为我爸采金不换坠下千丈崖的。我要下去,姐姐不准,她是代我死的。姐姐的死,不关黑屋客人的事。”

  “谁在乱说,麟黛帕不会死,我要把她救出来。”我怒吼起来,声如雷鸣,惊雷在两边石壁上撞过来撞过去,轰隆隆,久久不绝,使人心惊肉跳,不,是让人心折骨惊了。

  人们不再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而且都要认真地走路,稍微不小心,从麻线路掉落麻线涧,不死也要残。

  大家站在千丈潭岸边,瀑布冲击潭水的雷鸣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胸,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面对着翻滚的潭水默默致哀。陆老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

  我在这群人中,犹如鹤立鸡群,我有一米七一,就是高个子的陆老头,也只有一米六八。我太显眼了。我悄悄地移动到潭边的最高点,把一块大石头塞进书包里。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用余光看着我。

  我突然大叫一声啊:“麟黛帕,等等我,我来救你了!”我的声音很大,压过了雷鸣般的瀑布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还没有等大家回过神来,我已经跃起在空中,头下脚上地向潭中心撞去。

  我的头撞进了水中,就在这一刹那间,觉得我的双脚被什么缠住了。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下潜的速度,因为我的书包里有一块大石头,增加了我的重量,帮助我加速下潜。只有几秒钟,我就觉得有一个无形的巨人用他的巨大的手掌,紧紧捏住我的腰肢,跟我开起玩笑来,就像小孩子玩螺旋一样,让我绕起圆圈来。

  啊,我是进入漩涡了。我越旋越快,头有点晕了。但是我还是很清醒的。我想,我很快就会沉到水底,看到救我性命,精心为我治伤,细心护理我的麟黛帕了。

  仅仅三四秒钟,我忽然觉得脚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向上面拉。湍急的漩涡也一点也不示弱,一个劲把我向下面拉。我在这两股力量的拉扯下,感觉骨头被拉长了,身子快被拉成两段,快要骨肉分离散架了。

  终于,我被向上的力量拉出了水面,被拉到了潭边的沙滩上。潭岸上的10多个人,个个气喘嘘嘘,都坐着或躺在沙滩上不动了。

  喘息了一刻,陆老头走过来,翻开我的书包,把里面的石头丢到水潭里去了。他老人家凶巴巴地骂道:“小猴子,天下好女人,漂亮女人多的是,为了嫦妹子就去寻死觅活,不好吧。”

  我无力回答,也不想回答。但是我听出来,老头子对我视死如归的勇气,大义凛然的表现,还是挺满意的。

  那个骂我是扫把星的中年妇女坐到我身旁,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好一会才说:“看不出来,你这个美黛摧还这么痴情,是一个多情的贾宝玉啊!麟妹子为你死了,值得啊!”

  我想,这样的蛮荒之地,穷乡僻壤,就还有人知道贾宝玉,奇怪了。这个地方,不可小觑啊。

  那个俏丽的年轻苗姑也坐到我身旁,两眼泪汪汪的。

  后来我知道了,年轻苗姑芳名马慧花,是四狗子的姐姐。中年妇女是个指上生花的苗家刺绣能手,名叫佟琳莉,是四狗子的三嫂。她娘家是安江城里的,她爷爷颇有钱财,送她爸爸到湖南师范读书,毕业后在安江城里教书,当时这种事情在苗家是极少见的,只是不知道她怎么嫁给了马三狗。

  我随着大家往回走,到了田螺潭。大家都进庙去拜谢山神爷爷和山神婆婆,我就站在外面,细心观察着田螺潭。

  这田螺潭和千丈潭大不相同,水面十分平静,可以说是死气沉沉。麻线涧的涓涓流水流到这里,已经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了。可是田螺潭就有11亩水面,而且从来不会干涸。这还不算奇怪,它的出口有两个水车槽子大的水流。这股水流进入田螺沟,大旱之年也从不断流。有人说麻线涧下面有一股大大的暗流进入田螺潭,这股暗流比出水口的明流大八倍,那么这暗流的水又到哪里去了呢?因为按这个说法,流入田螺沟的水应当是汹涌澎湃才对。

  我刚才打这里经过时,因为匆匆忙忙,没有看出什么奥妙,现在可要看仔细了,好计划自己下一步的行动。麻线路这边的潭水很浅很清,因此适合田螺鲫鱼等水生动物的生长,可是对面石崖下的水面,乌黑发亮,表示它很深很深。而且表面上还有丝线一样的纹理在轻轻晃动。不用说,涌进田螺潭的暗流一定是千丈潭的水,可是这田螺潭流出的暗流又流向何方了?不管如何,我如果能够进入田螺潭涌出的暗流,在那向下流的暗道里,是不可能去到千丈潭的。至于那股从千丈潭涌进来的暗流,无论如何是进不去的。不管那向下的暗流把我送到哪里,死在哪里,我也算是对得起麟黛帕了。

  地下的溶洞千奇百怪,千变万化,大洞套小洞,小洞连大洞。如果我没有死,说不定会找到几处干洞,沿洞而上,会进入千丈崖下的岩洞,找到麟黛帕的遗体,我就和她永远在一起了,这可能是痴心妄想,但是不管如何,我也要拼命一试。

  在我们岩口公社的九龙山下,地下的岩洞纵横交错,互相贯通,这里也可能是的。

  我突然哈哈大笑:“这潭里好多田螺,这是少有的山珍海味啊,大家都跟我来,到潭里去捡田螺。”

  只听得佟琳莉惋惜地说:“好可惜啊,好好的一个标志后生,疯了!”

  “怎么见得是疯了啊?”是马慧花惊慌的声音。

  “你没有看见,她一脸黑青色,正常人是这样子吗?”

  我走到潭边的淤泥中,把田螺泥巴沙石一股脑儿往书包里装。还回过头来,对着大家喊:“这里的田螺多么好吃啊,大家快来吃吧。”边喊边把大捧的泥巴沙石往口里塞。我一边往口里脸上抹淤泥,一边慢慢往潭中走。

  “傻黛摧,快回来,你醒醒吧,嫦妹子已经回到家里了。你快回家去看她。”这是陆老头在喊我,他改口了,不叫我小猴子了。

  “好可惜啊,好好的一个后生仔,就这样疯了。”这是大家的声音。

  潭水已经齐腰深了。我猛地伏下身子,贴着淤泥潜游起来。我还是听到了陆老头不无遗憾的声音:“不,他没有疯,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他是为麟妹子殉情了。”

  “好一个痴情的黛摧。”马慧花和佟琳莉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我命薄如纸,而且是个扫帚星。在家中,受尽人们的白眼。任何女孩子都不会正眼看我一下,即使是个跛脚聋耳的女娃子也是如此。

  可是在这里,在田螺沟,这么一个靓丽的黛帕救我性命,如亲人一样的照看我,可是还没有几天,就坠崖身亡。你说,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既害己又害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我一下子就到了潭中心,头一低,立刻潜到了漩涡中,像在千丈潭一样,我快速地旋转起来。这回,再也没有谁能够把我拉上去了。

  暗流卷着我疾速下坠,约莫过了五分钟,水势缓和了,我赶紧在水中换了一口气,头上脚下,双臂往下垂直,手掌脚掌都往下拍水,我一下子就升上了水面。

  这里是一个窿眼,望上去,窿口只有一张圆桌面大。离这里的水面大约有12米左右。可是水面上有一间厅堂的面积。我爬出水面,躺着沙滩上,休息了一会儿,觉得体力恢复了,肚子也饿了。

  在这里是不愁填不饱肚皮的。至少有水吗,灌一肚皮水,不就饱了吗?1960年时,我读小学了。放学回家的路上,饿极了。就到河里去灌一肚皮水,然后挺着肚子回家去。更多的好事情是到河里摸鱼虾螃蟹沙鳅,一摸到手,就往嘴中塞。是螃蟹最好,什么蟹黄蟹屎蟹壳一股脑儿嚼碎呑下去。最有味道的是蟹壳儿,那个坚硬的外面的壳儿。公社厨房里的大师傅总是把蟹壳儿丢弃不要的。

  这阴河里的红螃蟹很多,它的壳儿软软的,多么好的珍馔美馔啊。

  吃饱了,我站起来细心的观看窿眼里的情况。窿壁很陡峭,人是爬不上去的。即使爬得上去,又有什么用处啊,麟黛帕是掉到千丈崖下的岩洞里去了,我往上面爬有用吗?

  不过,这里的岩洞窿眼一定会和千丈崖下的洞相通的,我家乡九龙山下有许多岩洞,大洞连小洞,环环相扣,洞洞相通,有一个大岩洞长达20余里,这里地势看来和我家乡的一样,我相信会通到千丈崖下,如果找到麟黛帕的尸体,我就自杀在她的身旁,永远陪伴她。

  窿眼水池那边,有一个洞口大半没着在水中间,水波荡漾,不仔细还看不出来。我突然想起了犹抱琵芭半遮面的诗句。犹抱琵琶半遮面是白氏描写一个歌女的诗句,那,我从那里进去,一定会寻找到麟黛帕的。虽然麟黛帕做事情总是勇武果断,从不遮遮掩掩,但是麟黛帕也是女的。

  我试了试电筒,还有着雪亮的光。我暗暗祈祷着:白大诗人啊,弹琵琶的歌女婆婆啊,你们要保佑我,找到美丽善良的麟黛帕啊。

  我深吸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潜下了水,从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个水口爬进去。果然是一个溶洞。溶洞里有一股碗口大的水流流进窿眼。溶洞斜线般向上,其坡度和外面的麻线路差不多。

  我大喜过望,心里想,这个洞子的方向和麻线路一致,一定是通到千丈崖的。就是向上也是有用处的,说不定哪个地方出现有个向下的洞穴,就能够进去找到麟妹妹了。

  我想,等我出了洞,我会告诉大家,田螺潭下面,有一个琵琶洞,如果和某部伟大的神话中的洞名相同的话,请我们的老祖宗别说我是盗用了他老人家的,因为此情此景,我实在想不出其它的名字来。

  我把书包里的泥沙倒干净,好减轻身上的负荷,又看了看锋利的剪刀,还好,还没有生锈,我把剪刀擦了又擦,小心地收到书包里。如果岩洞里真有妖魔鬼怪,它就是我护身的利器了。

  这个溶洞有时大有时小有时高有时低,我奋力前行。洞子越来越小。

  后来洞身笔直向上,在我的头上一尺的地方,人只能够把头探进去,无论如何是过不了肩膀的。

  我怀着一丝丝希望,希望这个孔洞是松土石头构成。我伸手到孔洞里面去摸啊摸的,发现小孔洞周边十分的细腻,别说用手抠,就是用军用小铁钎,也难以把它扩大。

  我坐在地上,有点绝望了。我想,就是死在这儿,我也没有遗憾了。虽然没有救出麟黛帕,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但是,我也是为她献出了我的生命。

  我已经死心了。我歇斯底里,在洞底和洞壁上乱踢乱跺,用头乱撞,我只求快快死去,让我尽快在地府看到麟黛帕。

  想到这里,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蹲下身子,又猛然跃起,一头向左侧洞壁撞去。好了,我可以去见麟黛帕了。

  可是只听得哗啦一声,洞壁左侧被我撞下去一大堆泥土,一个大洞口出现了。啊,原来这里以前一定是个比较大的洞口,是坍塌的松散泥土遮盖了它而已。只见这个洞口斜斜向下,用电筒照不到底。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仰卧在洞壁上,嗤溜一下就滑了下去。

  约莫三分钟后,我滑到了底部,打开电筒一看,一段好平坦的岩洞。不远处有个大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大大的圆圈。我把电筒光锁定这个圆圈,啊!是一条大旱蟒蜷曲在平台上。见有亮光射来,蟒蛇高高地抬起了头,把它那长长的分叉的粉红色舌头伸了出来,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哈出一口气,我有点昏昏的,觉得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

  这正是大蟒蛇要的效果。大蟒蛇见我晃晃悠悠,立即滑下了平台。

  我知道在这宽敞的洞内,我难以与它为敌。我已经立脚不稳,只有死路一条了。这种旱蟒在山中也大有威名。老虎豹子也要退让三分。

  但是我不甘心,我是来找麟黛帕的,没有见到麟黛帕,我死不瞑目。

  一想到麟黛帕,我就有了力量。我打了个大大喷嚏,吸进气管里的蟒蛇的毒气,全部喷了出来。

  大旱蟒的耳朵听到了人的声音,它的舌头感受到了人的体温,它的鼻孔闻到了人的气味。它认为有了一顿可口的大餐,就疾速向我冲来。

  我可不愿意成为旱蟒的美餐,我还要救麟黛帕。我没命地向斜洞里逃命。洞底这样细滑,人要爬上去是多么艰难,原来这里是大蟒蛇的要道啊。大蟒蛇爬上去时会张开身体上的鳞片,鳞片插入土中一张一收,速度好快的。我没有鳞片,只好伸直紧握剪刀的右手,用力把剪刀插入泥土中,一下就纵上去一米多,这时我的左手已经伸直抠入头上的泥土中,右手拔出剪刀,身体在左手的支撑下已经又纵上了一米,右手中的剪刀又插入了头上的土中。如此反复循环,比我在平地上奔跑慢不了多少。

  我终于从蟒蛇洞逃到了琵琶洞。蟒蛇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肚子没鼓,行动比较快,我在琵琶洞中还只退了十来米,它就气势汹汹地爬了上来。一到琵琶洞,就猛地一抬头,闻到了圆洞中有人血气味,就直起身子,一下就钻进了上面的圆洞中。

  我估摸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进入圆洞中了,赶紧打亮电筒,拿出锋利的大剪刀,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赶到它的身子旁,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剪刀狠狠地插入它的肚皮下,用力往下一拉,它里面的肉身分为了两半。肠子和着腥臭的血液哗啦啦地洒了我一身。

  蛇这一类动物的身体结构是很奇怪的。它内部长长的肉体就是一根芋头的茎,是不合拢来的,全靠它的皮紧紧裹住。皮一破,芋头茎就张开了,也就是说必死无疑了。

  它圆洞外的身子还着乱挥乱舞,蛇血乱溅。我才不管它了。我避开它舞动的蛇身,急急忙忙又溜下蟒蛇洞去。我的麟黛帕还在前面等着我哩,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顾一切快步往前行走。幸亏电筒很亮,当然也不免磕磕绊绊,这个溶洞很爱开玩笑,有时她低下头来,用石钟乳就把我的头敲破了;鲜血流出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有时她又轻舒玉掌横里一扫,用石笋对准我腰部狠狠的抽了一下,痛的我眼泪都不自觉的流出来了。但是,任何妖魔鬼怪都不能够阻挡我的脚步,麟黛帕在前面喊我呀。

  洞子忽然带着我向上行走。前面的石头顶上,悬挂着许多蝙蝠,一只最大的蝙蝠紧紧地贴着岩顶上,下面一只就衔住它的腿,如此一只衔一只,一串串长长的蝙蝠就从岩顶一直吊到洞底部。就像一根根乌黑的竹子杆,竖立在洞中。

  我不顾一切地向蝙蝠竹林撞去,可是突然走不动了,双脚陷在了泥泞里。这里怎么会有泥泞?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堆积在洞底的蝙蝠屎。洞中有这么多的蝙蝠,日积月累,它们的粪便积起来,厚的地方有一尺多厚了。我不顾一切把腿从蝙蝠屎中拔出来,奋力往前撞,一些蝙蝠惊吓得掉落在地上,被我踩得吱吱叫,一下就死去了。成群的蝙蝠扇动翅膀,没命地飞出洞去。

  这数十万只蝙蝠扇动翅膀,在洞穴中发出嗡龓嗡龓的声音,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我猛然醒悟了,这正是麟黛帕采挖金不换的地方。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进洞把蝙蝠吓出来?

  蝙蝠都飞出去了,我看到洞口有隐隐约约的亮光透进来,耳朵里又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响声,那一定是瀑布冲击潭水的雷鸣声。我来到洞口,洞口比较窄小,我要弯腰躬背才走了出去。

  我低头往下面一看,下面雾气腾腾,根本看不到水面。洞口前是一尺多的泥土平地。平地上有人挖过金不换的痕迹,还留有小小的金不换苗子。洞口两侧的石壁缝隙里,也有人扯拉金不换的痕迹。我一点儿也没有判断错,这儿确实是麟黛帕采挖药材的地方。

  我抬头看看天,看到了老天爷灰蒙蒙的脸孔。太阳光透过云彩,给水雾弥漫的峡谷里送来了光明。估计是半上午了。从麟黛帕坠落千丈崖到,已过去一整天,她必死无疑了,但即使是一具死尸,我也要下潭去寻找。在那地层深处,她的尸体还不会腐烂。我要到洞的最深处,用大剪刀挖一个大坑,首先把她平平稳稳的摆在里面,然后我再躺在她的身旁,那样,我就永远和她在一起了。

  可是,谁来为我们掩上泥土?不管它了,就那样子,不是很好?

  我感觉自己像夜晚向光扑去的飞蛾,也许那光就是大火,但我还是那么地义无反顾。我纵身往外面一跃,头在上,脚在下,双手叉腰,一扭腰在空中就旋转起来,这样,我下到潭里,就会旋转得更加快一些,就能够更快地找到我亲爱的麟黛帕。

  潭水中的漩涡把我快速地往下转。约莫只有八九分钟,我就觉得水势变了。不是垂直旋转下去,而是斜斜地向下面滑去。我知道是过了千丈潭,进入了它下面的水道了。

  我觉得好像在一条大大长长的水管中急速下滑,我觉得这条水道好长好长,我已经换了七八口气了。在水中换气看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很是简单。只是千万不能用鼻子,那样做会呛坏你的肺叶的。我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水慢慢吸进去,连续吸两三口水,把腮帮子鼓得老大了,忍不住了,才又慢慢地把水吐出来。要不断地咂巴着嘴唇,这样,水中的少许空气就分离到人的肺叶中去了。

  麟黛帕是只旱獭,在大山中抓野兽是把好手,但是不习水性。她落入千丈潭,滑过这条水道,必死无疑了。

  突然,我被重重的抛落下去,我觉得自己离开了水道,好像在空中飞了一小段路程,就又落入了水中。接着又被弹起来,抛到了沙滩上,撞到一段树干上。我觉得那树干有层坚硬的壳儿,还感觉到它的里面是软软的。

  我明白了,我被千丈潭这个爱开玩笑的巨人打水漂玩儿了。这个玩儿我在小时候很是喜欢。我首先猛然吸一口气,然后扬起手臂,把一块扁扁的石块斜斜地丢入水面。这石块一接触到水面,就蹦跳起来,第一次可以跳出一米多。接着第二次,三次……丢得好的话,小石块可以漂出八到十米。

  我觉得昏昏沉沉,急忙揉揉人中、太阳等穴位。一会儿清醒了。我打亮电筒一照,我哪里是撞到树干上,原来是撞在一条大蟒蛇身上,它的肚子鼓鼓的。啊,麟黛帕肯定被它吞到肚子中去了。

  我蹲下身子,用手揉摸蟒蛇的肚子,里面软绵绵的,还咕噜咕噜响。这是一条旱蟒蛇,它也被灌了一肚子水,但是麟黛帕不在它的肚子中间。大蟒蛇还有一丝丝气息。若是水蟒,麟黛帕早就在它的肚子里面了。

  我这个傻瓜瓜现在突然明白了。麟黛帕在洞口采挖草药时,大旱蟒的鼻子感受到了人的气味,它伸出长长的舌头,感受到了人的体温。于是不顾一切的冲出来,惊飞了洞中的蝙蝠。大蟒蛇还哈了一口气,毒气被蝙蝠带了出来,麟黛帕所以头有一点昏了。她心知有异常情况,于是急忙抓住了缆绳。可是她还没有爬上去,或者只爬上那么一尺多高,从蝙蝠粪便上以雷霆万钧之势滑出来的蟒蛇就咬住了她的脚。她拼命挣扎,蟒蛇也收不住身体飞速滑动的势头,于是一起冲下了千丈崖。

  旱蟒不谙水性,到了水中只好松了口。

  我想,这个判断是正确的话,麟黛帕一定就在蛇头的前面。我打亮电筒,在这雾气腾腾的地方,昏黄的电筒光下,什么东西都恍恍惚惚,若隐若现。我看到蟒蛇头前面沙滩中有一个人,半没在沙子中间。

  我大喜过望,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蹲下身子一看,原来是一块沙子中的石头。石头边的沙子里确实掩埋着一个人,露出了穿着黑衣服的背部。我喜极而狂,用双手奋力刨沙。啊,衣服中干瘪瘪的,没有肉体,我把衣服一提,衣服腐烂了,中间落下一具骨架,洞中立刻散布着一股腐臭气味。啊,这一定是那个采药的大孝子。我赶紧挖个沙坑,把他的骨架和衣服都埋下去。

  啊,沙滩上没有麟黛帕,她一定是沉到水里淹死了。

  我直起身来,就想撞死在面前的一堵岩石上。这堵岩石紫褐色,后面连着洞壁,前高后低,慢慢延伸到水中。我俯下身子低下头就要撞击石头时,突发奇想,如果麟黛帕漂到了这堵岩石后面,我连她的尸体也没有看到,就死了,那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从水中间绕过这堵岩石,用电筒一照,果然看到一个人,腰里捆着条红色的腰带,横着俯卧在一根木头上,构成了一个十字架图案摆在沙滩上。

  我喜出望外,一步跨上去,蹲下一看,真是麟黛帕。她漂上沙滩时一定有口气,这是她自己爬上树干去的。因为她的头侧摆在沙子上,一双脚掌淹没在沙子里面。

  我走近细看,她的嘴下面流出了一滩绿色的液体。我伸出手指靠近她的鼻孔,觉得没有什么气息了。我急极了,顾不上什么礼貌,伸手摸摸她的肚皮,还是涨得鼓鼓的。

  我记得老家若是有人溺水了,就牵来一头大水牛,把溺水者横放在牛背上。用一条长长的布带套住他的脚,绕过牛肚子,再套在他的腋窝里。然后用鞭子一抽牛屁股,大水牛颠儿颠儿的跑起来。溺水者在牛背上颠颤颠颤的,肚子摩挲着牛背。只要跑出八九米,溺水者就会哇哇的呕吐起来,呕出一大堆黄色绿色的液体,呕完了,放下来,就能说话了。

  可是,哪里有牛啊?即使有一头牛,又到哪里去跑啊。我搔了搔头,有了,牛,不是有现成的一头吗!

  我在读初中时,既是读书的好手,也是体育健将。我能够一次做一百二十回俯卧撑。能够爬杆,跳高跳远,都得过奖的。只要把读书时的劲头和本事都用上去,一定会救活麟黛帕的。

  我拿定了主意,在那段腐朽的树干旁蹲下身子,把麟黛帕脸朝下横担在背上。我一上一下地做起了俯卧撑。做到八十下,她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黄水。做了一百下,就吐干净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并不会说话。她的身体冰冷冰冷的。没有一点会好起来的意思。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悲伤至极。我口里喃喃地吟哦着我发表在《诗山》上的雷雨之夜:

  ……我敞开宽厚的衣襟,

  包裹住这惊惶的小精灵,

  我在你滚烫的热血中颤栗,

  你在我宽阔的胸怀里呻吟……

  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呻吟啊!

  我左手紧紧抱住她,右手掐住她的人中穴,还不停地在她的耳朵边吟哦着那首诗。好久好久,她的口微微地动了一下,我似乎听到她微软的声音:“那首诗是你写的啊!”

  “是的,是我写的。”我万分高兴地回答。

  可是,她没有一点回声。而且,她可能也没有说话,那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摸索着身上,有一根缝衣针别在裤带上,我抽出来,用嘴巴吮过,就算是消毒了。我把针尖扎入她的人中穴。

  我不停地拧动着银针,不停地吟哦着我的诗。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她忽然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睁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而且一下子就合上了。但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麟黛帕没有死!我的眼泪像两条小溪奋勇奔流,流进了麟黛帕那洁白如玉的脸上,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来源:隆回新闻网|0

作者:黄钶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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