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因为知道父亲走过的路,吃过的红薯,穿破的草鞋,因为懂得父亲披星戴月扛木头的隐忍,半夜起来打豆腐的艰辛,因为怜惜父亲瘫倒在轮椅上的枯槁、衰竭与孤独,所以宁柏华老师有了这些发自肺腑的文字。
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位父亲的辛酸里,看见一代人的辛酸;从一个儿子的隐痛里,看见自己作为儿女的隐痛。
——编者语
前言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
父亲老了,瘫了,傻了,我很心痛,一直想为父亲写点东西,但每每提笔,父亲苦难的一生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段段掠过脑海,不禁鼻酸泪流,难以下笔。
我们的上一辈从旧社会走过来,经历战乱、土改、苦日子、动乱……无不饱经风霜和磨难,但他们中的大多数,能在晚年赶上“末班车”,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三分甘甜”。我的老父亲,却是这其中的“极少数”,即便有命,也享受不到这“三分的甘甜”,他的命里,只有“苦涩”!当日子逐渐好起来,父亲却中风瘫痪,慢慢拉撒失禁,变得迟钝痴呆,只能与轮椅为伴苦度终日!
01
父亲生于1937年6月,三岁失怙,父亲的记忆里,没有留下祖父的印象。我的母亲常常说,“两代单身婆带大两个人,发起一脉人”,因为曾祖父也早早去世,是曾祖母和祖母两代寡妇把伯父和父亲抚育成人。
曾祖和祖父两代都是那种过于俭而且本份的人,解放前有人认识到革命和社会形势的变化,设法把田地卖出去,他们却积攒着一块一块把地买回来,解放后土改运动时,竟也成了那旮旯地的“富户”,地主的帽子带到了曾祖母的头上。房子、家产和田地都分给了贫下中农,两代寡母和幼子被赶了出来,在村子一角临时搭建茅房。
祖母健在时,常向我讲起那时一家人被赶出家门的情景,讲起曾祖母被批斗的情形,次次让我泪流满面。我那未曾谋面的曾祖母,一个丧夫丧子的寡妇,竟然遭受了那么多非人的磨难,拜瓦砾、劈柴,遭受了种种非人的折磨,甚至苍天也不曾善待她,曾祖母后来得了“无名肿毒”(后来我知道是乳腺癌),胸部肌肉腐烂流脓,悲惨离去。
父亲戴着“地主崽”的帽子,夹着尾巴做人,格外胆小懦弱,他终日埋头做事,很少说话,所有的委屈都埋藏在心里,所有的苦,一口一口地吞下。
生产队合作化的时候,安排我家照看的一头牛突然死去,兽医没有调查妄下结论,说是我家照看不周吃草籽毒死的,那个年代,死牛是天大的事,父亲吓得不敢吭声,粗气都不敢喘。还是队里敢于直言的人说,儒哥(对我父亲的称呼)这个人忠厚老实,我就相信他,你说是吃草籽毒死的,就解剖了看看。结果是牛的肚子肠子里根本没有草籽,这场大祸才得以平息。
上世纪七十年代,家里有了6姊妹,木板隔起的小屋明显不够住了。父亲一边要到队里争工分,一边又要在散工后砍树、烧瓦准备修房子。那时我哥在外读书,母亲也不能上山,他一个人起早贪黑、拼死拼命地干。母亲先天晚上煮熟几个红薯,就是他后天山上的伙食。
父亲真是劳动的机器,站着打个盹就继续劳动,但是那时“地主”的帽子还没摘,我家仍然属于“专政对象”,我亲见队里的“干部”带一伙人爬上屋顶,叫嚣着“地主崽子想翻身了”,把一大批瓦踹了下来,父母和我们兄妹只知抱头痛哭。父亲,就又要把那破瓦、断木,搬上去,花几天工夫重新修复。那个年代,哪有理论申诉的地方?父亲只能默默地承受,不知他是否也曾躲在暗夜的角落独自流泪哀伤。
02
父亲身高1米7余,白净的脸庞挺起高鼻梁,是一个标准“帅哥”。母亲说祖母带着父亲在娘家拜年,向外公说亲,她就跟父亲过来了,我说父亲穷困潦倒,你肯定是看他的“帅”了。
我的祖母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享有盛名的书家李德修,给父亲起了个有深意的名字,——儒群,就是希望家里后代中有很多的读书人。
父亲毕业于六都朝阳学校,虽然只有高小文化,却是生产队里最有文化的人,即使戴着“地主崽”的帽子,也一直担任队里的会计。他的字写得很好,是那时村里唯一能够写信的人,担任生产队会计十几年,从来没有出过一丁点儿差错。
在那个极其贫困年代,吃饭都成问题,大部分家的孩子早早辍学,担任家庭的劳动力。我的父母却不论男女十分重视读书,我们姊妹6人,人人都读完了初中,大哥因家庭成份问题没有推荐上高中,三个姐姐一个妹妹上完初中没考上高中,但都学了一名手艺,我则有幸考上师范,成为全村中第一个靠读书吃上“皇粮”的人。
为了供养我们读书,家里先是做起了打豆腐卖的生意,磨豆子、豆浆,煮浆,榨豆腐,打豆腐程序复杂,劳动强度大,父亲还要在第二天清早挑着豆腐在远近乡里叫卖。
后来家里又开起了代销店,就是帮供销社卖货,弄一点可怜的脚价钱。父亲从4公里外的苏河供销社,完全依靠肩挑,把货运回来卖,有时候还要从20公里外的六都寨担酒回来卖,一程要一整天。我那时极不懂事,不知道父亲的艰辛,只晓得父亲蒙蒙亮出门,天黑了才挑着酒回来,未曾接他过一程,也从未有过半点问候和安抚。现在想起,父亲在那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烈日下,黑暗里,挥汗如雨,形只影单,佝偻前行,禁不住热泪盈眶。
父亲啊,你那时未曾好好的坐一坐,歇一歇,而今却要伴着这轮椅孤老终身!开了十多年的代销店,你磨破了多少草鞋?摔倒过多少回?从来没有人问过你,你也从来没有向我们诉过苦,你就是一匹负重的骡子,只会没日没夜地干。我问过母亲,这一担上百斤的货,到底能赚多少脚价钱,母亲说,哪有什么钱,一担货就几毛钱,咱们这村子又小,有些没良心的还赊了账不还。我的傻父啊,你是真傻啊!
03
父亲瘫痪之前,我们一个个成家了,家里负担轻了,父亲不仅舍不得那些薄田,又干起了织簸箕卖的行当。他嫌山里的竹子卖了赚不了钱,就把竹子砍了挑回家,没日没夜地织簸箕,赶集的时候再挑到市场去卖。母亲说他攒劲得很,干起来就不停歇,睡觉都要喊。
那时我成家不久,很少给他们钱,还要从家里拿东拿西。父亲却不是一泓不竭的甘泉,也有枯涸的时候,2005年,父亲在劳动中突然摔倒,中风了,我把他接到隆回住院,他却没能再恢复如牛般强壮的体格,身体一日不如一日。2008年,父亲又一场大病,走路就不稳起来,不得不拄上了拐杖,2012年,父亲再也站不起来,丢掉了拐杖,坐上了轮椅。
坐上轮椅的父亲如一株连根拔起的大树,几天里苍老枯黄。病痛使他日益消瘦,肌肉一天天干瘪,像是皮包骨架了。
每天早上,我把他搬上轮椅,他就在我的堂屋傻傻地坐着,一整天不说话,也从来不看电视,间或发出“吱吱”的呻吟。即使来了老家的客人,他也不搭理,只是用手吃力地擦擦干枯的眼角,他是羞涩,埋怨?还是想起昔日的健步如飞?下班回来,下午5、6点时候,父亲就嚷着要睡觉,我把他搬上床,他却睡不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没有痛苦的梦香。
父亲大小便失禁,十多天一次大解,一解就是一两天,像女人分娩一样痛苦,有时靠吃“香丹清”才能畅通,把整个屋子弄得通臭。父亲更加寡言少语了,我们跟他说话,他只是举手摆头示意。偶尔开口,却含糊不清,鼻涕口水直流。
我的脾气越来越坏,对着他吼,他像做错事的小孩,呆呆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我的失态,我能如此薄待我曾经英雄般伟岸如今雏鸟般脆弱的父亲么?
我最对不起父亲的,是没有完成父亲的心愿。2006年,有一次侄女告诉我,爷爷没有坐过火车,他想坐一次火车,去韶山看看毛主席的家乡。我那时刚刚买房,竟然没有在意,心想再过两年等日子宽裕了再帮老爷子完成心愿。2007年邵怀高速开通的时候,父亲正在我家,他兴致勃勃地赶到高速上看庆典,他在老来,是多么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啊!可是2008年那场大病,父亲的心愿再也不能实现了,成了我内心永久的遗憾和愧疚。
2015年5月1日,我和妻子带着父亲,驾车沿邵怀高速到安江,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徜徉在老安江农校的林荫小道,我告诉父亲,这里曾经是袁隆平实验杂交水稻的基地,父亲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一回,能不能算是了却了父亲的愿望呢?
我和妻子上班,早出晚归,半瘫的母亲守着父亲,大姐中午过来帮忙照看。每次下班回家,父亲和母亲默坐在堂前,父亲不时转过头来,看着门口,神情凝重,“望眼欲穿”,只有我能读懂父亲眼神中的期待和等候——他要等我把他搬上床。离开父亲的时候,我会不时想起那双眼神,我就一阵心酸,急切地想要回家,因为那里有我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因为我是父亲母亲最后的依靠!
来源:魏源风微信公众号|0
作者:宁柏华
编辑:redcloud
本文链接:https://m.longhuinews.cn/content/2019/08/05/69151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