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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玮:忆外婆(散文)
2019-08-21 16:09:01 字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纳兰性德的怅惘,亦氤氲于周玮的文字里,外婆做的开裆裤,外婆的坛坛罐罐,外婆磨菜刀洗衣服“烧拜香”,当时只道是平常,一旦阴阳两隔,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这一种多么痛的领悟!

   ——编者语

  一

  

常常会想起外婆。
外婆离开我们已经10年了,可是关于外婆的记忆,却没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那个精瘦矮小满头银发的老太婆,似乎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外婆离去时我不到20,正忙于一场爱情。我很抱歉也很遗憾,那段我走失在她的世界里,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盲目奔跑。这份遗憾不完全是因为我没能陪着外婆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而是觉得自己错过了一段和智者同行的旅途。

  

外婆最疼的是表哥表弟,还有我的几位姐姐,他们远比我得宠,这怪不得外婆,我在这些孙辈们中无论长相还是才能我都是最不起眼的。

可是我爱外婆,这份感情在她离世后更加得到了升华。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记不清是几岁了,只记得那时还穿着开档裤,准确的说是背带开裆裤。很奇怪,这个记忆如此清晰:在某个午后,我睡在有白色麻纱帐子的床上,我听到爸爸在堂屋里劈竹子和吹口哨的声音,不久后妈妈走过来让我伸出双手帮我把背带套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开裆裤。背带裤是外婆给我做的,在当时应该是算走在时尚前沿。这也是我这一世人生,最早最早的记忆了。

现在回想,外婆当年大概是50岁左右,她在家里教姑娘们裁剪衣服,带了十几个徒弟,姐姐们个个很长的辫子还会唱很好听的歌,围在外婆身边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

  

我很羡慕外婆,能把那些布裁剪成一件件衣服,我觉得那是无比神奇的事儿。外婆还会用缝纫机“踩”出各种动物的图案,她曾教二姐在我的一件白衬衣上“踩”过一只小鹿,这件衣服让我在多个场合受到了赞美,心里的那份满足和甜蜜现在还还余温犹存。

我踮起脚尖想看看她们在案板上怎么画图怎么裁剪,可我太矮了还是够不着,只听到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和看到姐姐们屁股后甩动的又长又粗的黑辫子。那时候的外婆好像总是喜欢穿着白色的衣服,大姐告诉我那料子叫的确良。她走起路来很快很轻,好像根本不用费力。

  
后来老家的人开始赶集,5天一场,集市上什么东西都有卖,有各式各样的衣服,衣服上什么图案都有。很多的女孩子都到广州去打工了,没有人再跟外婆学裁缝。

外婆买了台录音机,放很响的音乐,在屋前面的坪子里跳操,又矮又瘦的外婆伴着音乐伸手踢腿扭屁股,我红着脸悻悻地笑。在极其闭塞的山村,这一举动招来很多人指指点点,其中也包括我爸,爸想怂恿我妈制止,妈只笑了一笑,不吱声。可是外婆并没有因为大家的反对而停止,她说锻炼身体就不要怕丑。只要有空,她就照跳不误。时间久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担柴挑粪扯猪草的,也会没看见似的从外婆身边走过。

外婆把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用乡里人的话说就是地上可以捡盐吃。外婆住的是木材屋,楼板上从来看不到一丁点儿灰尘的痕迹。外婆用自己种的高粱穗子做了很多把扫帚,每天不定时的多次清扫地板和抹桌凳,烧柴火的灶台在农村一般都是布满一层白色的灰烬,可是外婆家的没有。外婆的灶台上时刻准备着一块抹布,每使用完一次灶台就会抹一次。橱柜里的碗也按高矮排着队,好像每只碗都有固定的位置似的的,打开柜门,我从没看见它们的队伍乱过。

  

外婆家还有很多坛坛罐罐,土黄色泛着光,一排排靠着墙角摆着,酸萝卜剁辣椒霉豆腐别人坛子里有的她有,别家坛子里没有的,她也有。而且颜色很鲜很亮,比我吃过的任何人做的都要好吃。在外婆家过夜,睡觉前,她会来帮你把脱下的衣服叠好放在床旁的柜子上,说:再好的衣服不知道爱惜皱皱巴巴的穿在身上也丑的很。
外婆漂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个词用在一个乡村老太婆身上。

  

可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婆真的很漂亮。她的衣服总是没有一点褶皱,裤子很垂熨出来的中分线非常显眼。银色的头发网成一个髻在脑后,她不允许有一根乱发飞在额前。外婆曾经指责过我,刘海乱蓬蓬的在额头上看着极不顺眼。我一直自尊心很强,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犯过类似的错。

外婆很能干,妈妈几姊妹都非常听她的话。

  

 妈是一个清冷孤傲的人,几乎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总是高高的冷冷的,自己和自己处着,她的世界不会让外人轻易踏足而入。可是和外婆,却格外亲昵,

在妈妈自己早做了外婆后,在外婆面前还保留着一个女儿的娇羞。回到外婆家就妈妈长妈妈短喊得清甜。不仅是妈妈几姊妹,外公的那些弟兄,在外婆面前也是有大有小,对外婆很是敬爱。

  
外婆有自己的信仰。每个初一十五,她都会去“烧拜香”。和很多四面八方的老婆婆一起,统一穿一身黑棉布衣服,好像胸前还佩戴着一个红色的肚兜样的小夹袄,唱着统一的敬香歌,搬着小凳子去各个庵堂敬香。翻山越岭乐此不疲,敬香回来都会路过我家,有时会来我家吃顿饭再走。敬香回来总会挑个担子,一头是她的小凳子和爬山时脱下的外套,一头是在路上扯的一些草药或者野果子。如果我索要,她也会分我一些。哪怕只是来我家吃顿饭,她也要帮妈妈收拾鞋柜,磨菜刀补衣服,嘴上说个不停,手上忙个不停。

  

  

  

  

  

我后来外出求学了,很少回家,也很少去看外婆。忙考试忙恋爱,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没有腾出一点心来想想渐渐老去的老太婆,更何况,她真的不够疼我,和她的其他孙辈比起来。只是每年春节都会去拜年,外婆很爱热闹,我们去了总是很欢喜,早早地做好准备,每桌不会少于16个菜。外婆也会过问我在学校吃得好不好,毕业后工作怎么分配,有没有追求的人,我总是不以为然,随便敷衍几句就去翻她的那些坛坛罐罐过足嘴瘾。

  

一年一年,好像外婆的背开始坨,更加瘦弱佝偻着身子,外公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外公本就少言寡语,记忆中外公没有对外婆笑过,最多的表情就是瞪圆双眼使唤外婆,外婆则像没事儿似的去忙活。
外公在轻度的老年痴呆后,脾气更加乖戾暴躁,常常会莫名的暴跳如雷,掀翻碗筷。外婆则毫无怨言地去拣拾。
外公最后的日子,我回去过一次。那时外公进食都是外婆先嚼碎了再用勺子撬开嘴巴喂进去,看着外婆用勺子挖着苹果泥喂外公,像一位喂养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满是怜爱。

    

外公在世的最后一晚,死死地攥紧外婆的手不肯松开,外婆哭着说:你倒好,走得有尊严,我以后谁来管我?外婆哭得撕心裂肺,外公的眼泪也流不停,直到妈妈几姊妹一起向外公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外婆,以后也会办好外婆的后事,外公才止泪,撒手。谁说,他们不相爱?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外婆不是妈妈的亲生妈妈,她一生从未生养,妈妈四姊妹都不是她所生,她来做后妈的时候,妈妈排行老大也只有8岁,最小的舅舅当时才一岁。外婆小外公15岁,嫁过来时还是一个黄花闺女。


 
外公去世后,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说话语无伦次,眼神呆滞,不修边幅。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卧床不起,形容枯槁,和先前那个阳光精致的老太婆判若两人。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又恰逢热恋,外婆最后的一年我竟然没有回去看她,陪她说说话。
妈妈说,外婆很孤单,两个舅舅都不在身边,两个女儿都有各自的家,隔三差五回去一次,外婆总是恋恋地不想让她们回来,后来每当妈要回来时,外婆就像小孩子要离开妈妈似的禁不住流泪。
外婆和妈妈说她这一辈子,说她对外公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说有一次外公的裤子尿湿了她发现迟了很后悔,外公的烟筒我们不要丢了要做为眼梦好好保管……而这些孙辈都忙自己的事业,回去短短一个照面,看望一眼又匆匆离开。

 

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会放下当时认为放不下的一切,回到外婆身边好好听她说说话,那些经历那些感悟,是我这数十年所有的阅历所有的书籍,都及不上的。
在我稍谙世事后,越发的发觉外婆的众多过人之处,她身上有太多值得我用一辈子去领悟去学习的。在时隔十年后,对外婆的敬仰和思念,远远超过了十年前她在世的时候。当我长成了一个女人,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当我意识到在很多年后我也会成为外婆,每每想其她,都会觉得温暖,温暖到总有热泪溢出眼眶。
外婆没有离去,她仍在那座小木屋里,那是她的家,也是我们的家,这个“家”不是一个具体的空间,而是一段时光。那段时光,有外婆轻快的脚步有外公矫健的身影,还有儿孙们的欢笑屋顶上淡淡飘散的炊烟。


我们留下来的人,都只是驾着时光的机器,暂别这个家外出旅行,总有一天,我们会回程,会相聚,相聚在外婆的家里。

来源:魏源风微信公众号|0

作者:周玮

编辑: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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