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每位作者生活中都有一口属于自己的井,只要用功发掘,就一定能有所收获。这话是不无道理的,它在很多人那里得到了印证。
最近,李梦昭、李凌洁父女俩合著的长篇小说《故人庄》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就再次雄辩说明,一个从事创作的人只要咬定青山不放松,沿着正确的方向坚定前行,精力和心血是不会枉费的。
据我所知,李梦昭先生创作《故人庄》已经有好几年了,其结果与他的付出无疑是成正比的。《故人庄》,这标题就很独特,它首先让人想起的是孟浩然的诗《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故人庄”,老朋友田庄也,诗歌通过对朋友田庄景色的描写和朋友热情待客的交代,赞颂了农村田园风光的优美,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和对淳朴自然的农村生活的喜爱、向往,抒发了自己的理想。
小说《故人庄》所说的“故人庄”,可不是朋友的田庄,也不是别人的村庄,而是作者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是他们的出生之地,是他们的故乡、老家。虽说小说离不开虚构,但一般小说在生活中往往有创作原型。“故人庄”也是有其原型的。“石桥铺”,石桥铺所在的金山镇,金山镇六七十公里外的县城,还有金矿、竹山院子、陡水坑等地名,在作者家乡的人听来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还有,小说中所写的
人物,像刘木匠、陈篾匠、黄铁匠、彭石匠、邹癞子、孙瞎子以及他们的后辈大斧头、二斧头、大锤子、小锤子、菊花、桃花、荷花、小邹癞子、小孙瞎子等等名字,在隆回北面魏源故居一带,人们又何尝不是耳熟能详呢?正是对家乡生活的熟悉,也正是对故乡人物和民俗民风的了解,才有了《故人庄》的面世——这方面,作者父女就是很了不起和令人敬佩的。当然,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故人庄》的优点绝不仅仅是作者应心得手描绘家乡的情景,表现那里的人事物,它的主要之处,还是能按照小说创作的要求来处理问题和矛盾,也就是根据美的规律来反映社会生活。这部小说还有哪些方面给人以突出深刻的印象呢?
描绘的场面宏阔,反映的生活面广,具有深沉的历史感,这是小说的特征之一。时间上,小说概括了我国从改革开放初期到眼下共四十年左右的历史,如果将“引子”计算在内,从石桥铺村先祖明朝洪武年间自远方迁徙至此“开村”居住,经历一代代“刘木匠”“陈篾匠”“彭石匠”“黄铁匠”“邹癞子”“孙瞎子”等在村中繁衍生息算起,则足有六七百年之久。空间上,除了主要场地石桥铺外,还牵涉到金山镇、县城、省城、广东顺德等等,纵横千百公里。人物方面,有名有号者有几十个之多。作品通过对和石桥铺相关联的各色人物的描写,尤其是对村中两代人物命运的叙说,揭示了近三四十年来、亦
即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所发生的种种发展变化,特别是湘中农村所经历的深刻变革。其中既有广大农民不向困难屈服、一代一代前赴后继艰苦奋斗的历史,有农村传统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不断受到冲击、一步步走向没落消亡的进程,也显示了内陆中小城镇缓慢变化的轨迹,还展现了当代整个国家从无序渐渐到有序、从乱象丛生到慢慢走向整顿和法治的经过。若以以往题材论来讲的话,可以说这是一部“农村题材”小说,但其思想内容远远溢出了农村范围,可以说是以农村为侧重点的当代中国社会变迁史。
其次是人物个性较突出,形象鲜明。别林斯基认为,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小说的任务就是把生活中不同人物的个性展示出来,通过不同人物的行为活动来反映社会生活。《故人庄》在这一方面是具有可取性的。尽管小说在典型化方面还可以做的更好,个性化的人物数量还有限,但用以塑造人物的手法和所创造出来的性格却是叫人印象深刻的。写人方面小说显然学习了过去成功之作的方法。一是受传统小说《水浒传》的影响。《水浒传》中凡重要人物都有个绰号,如“及时雨”、“智多星”、“入云龙”、“豹子头”、“青面兽”、“黑旋风”等等,有绰号的好处是突出了人物某一方面的性格特点,并且加深读者对这种性格的印象。《故人庄》中很多人只有绰号而无姓名,如大斧头、二斧头、大锤子、小锤子、邹癞子、孙瞎子等,这些名号,和人物的身份、职业、脾气、气质秉性等等是紧密相联系的。二是接受了老舍戏剧《茶馆》的做法。《茶馆》的时间跨度长,也讲了不
止一代人的事,里面人们亦多半子承父业,上下辈名号往往有相同处,如流氓刘麻子的儿子叫小刘麻子,打手二德子的儿子叫小二德子,相士唐铁嘴的儿子叫小唐铁嘴,特务吴恩子、宋祥子的儿子分别是小吴恩子、小宋祥子,这样取名有其好处,说明了不同社会时代的某种一致性和人们思想习俗的延承性。《故人庄》中有一些人家,有一些人物,虽然经历了好几代,却代代同名,如刘木匠家,洪武年间刚到石桥铺的老老老木匠就叫刘木匠,到后来的老老辈、老字辈、后一辈、后一辈的下一辈,都还叫刘木匠;陈篾匠家、彭石匠家、黄铁匠家、邹癞子家、孙瞎子家也都是如此。名号代代相同,这不仅说明了村庄历史的久远,说明了人们生活方式的前后相继和风俗习惯的延续,更表明了人物性格中的韧性和思想行为的坚定性——从老祖宗直至今天,石桥铺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就始终没向苦难的命运低过头,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在摸索着、探究着适合自己前行的道路,只要生活在世就进取不止!
小说中活动的人物尽管几乎都是小人物,是石桥铺土生土长的,是农民的后代,但和祖辈父辈比,他们无疑已多了现代人的意识,已经属于“非典型性”农民,纯粹靠种地和操持手艺维生的已经很少,而打工、经商、从政甚至开矿、办厂等早已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所以,他们都视野开阔,思维活跃,追求前潮,能伴随时代前进的步伐向前,能赶着社会的潮流向前,大斧头、二斧头、菊花、桃花、黄友香、刘二妹、大锤子等无不如此。在众多人物形象中,大斧头是花笔墨最多的人物。这个刘家的后代,已全然不同于他祖上的刘木匠们,和村中其他前辈、同辈也有区别,在他身上,既具有过去石桥铺村人们重情重义、诚信正直、顽强不屈、无所畏惧的一面,同时又显示出当今年轻人见多识广、高瞻远瞩、大度果断、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特点。他的个性,在关照陈家、金矿打工、事故担责、南下广东、自办工厂、接盘地产、河湾开发等事件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另外,作品中所写的彭铁匠、黄桂生两人在某种角度上从反面对他进行了映衬,而美丽、善良、多情的桃花和精明能干、直爽坦率的妻子黄友香,则从正面对他的形象予以烘托。
再者就是小说的情节性强,结构完整、严谨。整部作品,共计七十二章,近五十万字,描写的时间跨度大,空间广,人物多,如此宏大的一部小说,如果不精心布局,不在结构上做细致安排,要将所有人物和事件有序展示在读者面前是很困难的。作者的高明之处,我以为就是围绕大斧头这一中心人物,对石桥铺以及石桥铺以外的世界做了全景式展现。读罢小说,笔者便联想到了《红楼梦》。《红楼梦》通过描写宝黛爱情的悲剧,表现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衰落史,表现了整个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历史,它以宝黛爱情为主线,却采用网络状的结构,让很多人物的命运、很多事件的发展同时向前推进,到最后展现“只落得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的结局。《故人庄》也是网络状结构,整部作品,并没有贯穿首尾的主要事件,没有小说展开时通常所见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等情节;它主要是围绕石桥铺的变迁,围绕大斧头的命运变化和起起落落,交代了大大小小不同事件的发生发展,叙述了形形色色各式人物的悲欢离合。其中不仅有刘家的奋斗,也有陈家的遭际——重点是菊花、桃花、荷花三姐妹各自的生活轨迹,有黄家的变化——主要是黄友香、黄桂生、黄广生兄妹仨的不同历程,有彭家的起伏——突出的是彭石匠的发迹和衰败,有水牛牯家的故事——着重是黄牛牯、黑牛牯兄弟的辛酸和轻松,有开酒店的刘四娘和女儿刘二妹经历的阴晴冷暖……各个不同家庭的悲喜,各种不同人物的苦乐,通过大斧头的搏击闯荡交织在一起,汇合成石桥铺独特的音响与旋律,每年每月都在舒缓然而不息地演奏,最终呈给读者一曲完整而雄浑的交响乐。石桥铺内外的发展变化,人物的个性演绎,如大斧头的成长和成功,和桃花的情感纠葛,和黄友香之间的相爱,如彭石匠的冒险、发家,他的土豪心理与做派,以及生意场上的落败,如黄家兄弟俩开始的春风得意和后来的官场折戟,等等,都是具有合理性和必然性的,是符合生活的逻辑的,因而也是可信的。必须指出,小说中邹癞子和孙瞎子两个并不是多余的人物,而是作者的匠心独运,他俩不仅是村庄中各种事件的经历者、参与者,也是小说所反映的历史的见证者;由于他俩的存在和活动,使作品大大增强了整体性,前后显得浑圆一体。
小说还有一个极显著、不可不说的特点就是乡土色彩浓郁,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这是这部作品的一大亮点,非常吸人眼球。中国现当代小说史上,赵树理、孙犁都能独树一帜,能形成“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根本原因乃是题材特异,乡土特色明显。《故人庄》在这一方面可谓又作了可贵的尝试。小说散发着厚重的泥土芬芳,生活气息极其浓烈。
“石桥铺”位于湘中雪峰山下,是典型的梅山文化区。这里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待人处事方式等方方面面都有其特点,独成习俗,像入山伐木和狩猎要祭梅山神,建房拆房要“避煞”,过年时节要宰猪、杀鸡、做猪血丸子、舂糍粑,请人做媒时要送猪头肉和猪耳朵,人受惊后晚上要喊魂安魂,遇上喜事或节日要唱大戏、唱呜哇山歌、跳炭花舞,驱赶山鬼,等等,现实生活中都是真实存在的;像村里人都好喝红薯酒、吃豆腐干,重义轻财,明辨是非,重文也尚武,彼此互敬互爱、和睦关照,等等,也都是符合生活实际的。当然,乡土特色和生活气息除了从情节中得到体现外,语言也是重要载体。小说中叙述语言一般都精练,特别是一些描写性语言显得相当优美,而人物语言则基本做到个性化,即不同的人物讲不同的话,如大斧头说话大多稳重、干脆、利落,实打实,黄桂生则多假话、套话、空话,往往讲的言不由衷;再如桃花和黄友香说话也不同,桃花受生活的打击很大,理想落空,所以有时欲言还止,隐隐约约,黄友香则一帆风顺,凡事心想事成,所以一般都快言快语,直接坦率。无论什么人,无论讲什么话,方言都讲得较多,如第十三章陈篾匠摔伤后由大斧头和桃花接回家,对三人在路上的一段描写:“爬上山坳,有了些微风,陈篾匠说:‘大斧头,这儿凉快,咱们歇会儿吧。’‘没事,几百斤重的屋柱子我都能一口气扛十里地。’大斧头似乎劲头更足了,
走得风快,把桃花甩在后面几丈远。桃花一边追赶,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斧头,有山鬼在追你吗?跑得比野狗子还快!’”两个年轻人对话,一个出口就说扛“屋柱子”,一个一讲就是“山鬼”、“野狗子”——他们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此时还没有去过山外,所以说出这样“土气”的话,也就不足为怪了。小说中所有人物的话语,几乎尽是“石桥铺”方言和腔调;作者如果不是对笔下人物非常熟悉和了解,是不可能做到这样的。这一来大大增强了作品的乡土色彩。
对文学作品,读者自可见仁见义。如果要寻不足的话,我认为《故人庄》有三点:一是个别细节不够真实,如菊花逃婚外出后,凭一己之力竟考上大学,接着又考取研究生、留日学生,最终成为医学专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令人难以置信;又如邹癞子和孙瞎子差不多经常在一起,他俩一为算命先生一为教师,如此形影不离,这可能吗?二是情节提炼尚不够,有的地方略显冗长,如邹癞子和孙瞎子之间一些无谓的斗嘴、说笑,多有插科打诨的味道;三是后几章的情节略显平淡,中心人物大斧头的性格缺乏发展,故事结尾难以令读者产生情感激荡和留下深刻印象。当然,这几点仅是微疵,对整部作品价值和意义的影响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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