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的有些诗句,我觉得媚了俗,很严重地媚俗,但是她又说“一个人需要一口袋杨花,一口袋粮食”,我立即又对她刮目相看了。
民间文艺协会的一大群人约了再上虎形山,还是去爬山,还是去趟水,还是吃花瑶的腊肉喝花瑶的米酒,我也还是兴高采烈,因为我觉得杨花扑面而来了。宽袍大袖,是我的盛装以待。
爬山之前,我刚洗了碗,给鼠兔割了草,那是我的生活,一定要认真对待的。然后,我就在山之巅看云看雾了,那时候,我不记得我的病症——关于烦躁、忧虑、牙疾和风湿的病症;那时候,我把自己晾晒在巨大无朋的石头上,像花瑶人家晒猪血丸子;那时候,心里没有冰川、荒原和垃圾,我就想唱:太阳出来照白岩,金花银花滚下来……
想想而已,歌在肺腑间游走冲撞,我唱不出来。梯田农庄里满墙满壁的山歌,没有我不喜欢的,没有我会唱的。我坐在秋千上默默地念它们,念着念着,转觉苍凉,想起日暮,想起苍山远。歌在苍山里飘啊飘,人一代一代在黄土里了,歌还在人世里传。
美美、松叶、米兰,真是世间最有情商的女子,把云雾紧锁的日子唱得那么温暖,那么繁华。没有甩开水袖,没有描上烟眉,围着围裙就娇滴滴地上来了,踏踏的脚步声,好比敲锣打鼓。碟子筛子锄头,无一是道具,无一不是道具。
“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家那个弟弟噻,还是个奶娃娃……”
她们的眼波是桃花潭的水,有千丈万丈。她们的笑,是十里山花,宜室宜家。她们让盛行于江湖的优雅、矜持一败涂地。她们左肩挑粮食,右肩挑杨花。只有粮食,生活便无趣了;依赖杨花,生活便被掏空了。
山高谷深,我都一一想抵达,亲眼见到最核心的秘密——苔藓、毒蘑菇、野花、败叶都是秘密,都是我今世的分身。但仍然只是纯粹地想想,我怕坠落。无人机在头上飞呀飞,它也是怕坠落的。
山里的寂静是无边无际的,静到仿佛没有人世间。我有意忘记我身处何地,有意要做闲云野鹤,却又总是憋不住问身边的人:“这是哪里,叫什么名字?离金石桥有多远?前面还要走多远?”
山叫瑶山,村叫白水洞,叫草原,叫四角田。水呢,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经历过什么,没有人能够懂它。他们说只要被蛊惑就可以了。水,远看是白的,近看是绿的,捧在手心无色透明,它总是在唱一支呜呜咽咽的曲子,忽然“轰”的一声,琴弦断了,是水从崖上跳了下去,要么毁灭,要么新生。
你是要用粉身碎骨感动这芸芸众生么?
你成功了,每个人都对你举起了手机,每个人都神经兮兮了,包括我。你料不到结局是这样吧。
在“猴子口”的峭壁边,仰视上边觉得山快合起来了,直视下面是悬崖万丈,摔下去会很痛吧,会打扰了很多很多灵兽吧。
悬棺,我们原是为它而来,但是它在山的另一面避而不见。幡条也只是在我们驻足的地方静默着,似乎有话要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魂兮归来!我们身无彩凤双飞翼,功亏一篑。墓主的后人在我们之侧,他指点的滚下去再爬上去的线路,我们无能为力。
……
花瑶人家的甜酒是真的好喝啊,我喝了五杯。霉豆腐是真的开胃,我把一个桌子上的吃完,又把另一个桌子上的吃完了。米饭真的又香又糯,我吃了两碗。他们都笑我,可是,我喜欢这么能吃的自己。肉身像棺材一样沉重,肉身也像杨花那么轻,那么轻。
我把站在这山中的一瞬、一天,当成了天长地久。我把满是尖刺的芽,当成了国宴上的美味。我用美颜镜头把自己拍得一身诗意,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风,都叫东风,多么荒唐,多么美妙!
鱼腥草就让它自生自灭吧,剪刀草让春管春收吧,甜茶叶就丢给虫子和鸟吧。我呢,还是要回到山下去的,我是那里的人。
(作者系隆回县金石桥镇中心小学教师)
来源:邵阳日报
作者:楚木湘魂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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