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懂事起,我就向往幸福。可幸福究竟在哪里呢?寻求了大半辈子,我最近有了特别发现,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论……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贫困中度过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物质极度匮乏。家处望云山下一个小山村,父亲从教几年后又被下放回乡当农民,家中生活艰辛是自不待言的。为减轻父母负担,我五六岁起就跟着别人上山砍柴、采蕨菜、扯竹笋,去田间溪头捉泥鳅、捞鱼虾、逮青蛙,独自到野外找猪食、放牛、割牛草,有时还要伴着大人们出集体工割禾、插秧、除草施肥,生活中几乎无处不是艰难险阻。但那时的一切却令我终身难忘,常常引得我深情向往和思念。
的确,那个年月的物质是贫乏的,日子是单调的,生活是清淡的,可由于有父母的庇护,由于少年不识愁滋味,我感到又是快乐和欢愉的。在村里,在山中,在地头,在学校,我和小伙伴们总有玩不完的游戏,有享受不尽的乐趣,无论何时,无论在哪,总是轻轻松松,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从来没有后来孩子一样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和羁绊……简单的生活,开心地度日,自由地成长,这不正是今天无数人苦苦追寻的幸福么?
我的青年时期是充满不安和烦恼的。在半工半读中混完了几年中学,高考忽然恢复了。这样的机遇不是人人能够碰到的,也许有人会说太幸运了,我却只是满脑子茫然。名义上读完了高中,实际上完全一无所知、一无所长。高中毕业那年参加高考,除语文得了五六十分,我数学仅仅打九分,理化各一二十分,五科共计才一百三十几分。父亲不甘心他的大儿子又像他一样回到农村,尽管家庭生计艰难,他却还是千方百计想办法送我去隆回六中复读。我本是读理科的,因数理化太差,后来改学文科。我在六中又挨了两年——这两年,是我时间抓得最紧、最用功、最拼命的两年,也是感觉最郁闷、最阴暗、时时抬不起头的两年。然而这样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也挺过来了!在六中,从根本上讲我是在补课,补上学以来落下的功课。我的效果是不错的,不仅短时期内补齐了一般短板,而且成绩很快就跃升为班上第一;我结识了不少新同学,其中有好几位后来都成了我十分要好的朋友;我得到了多位名师的关照,像易重联老师、刘益轩老师等经常给我指点,让我终身受益!当然,我还有不错的收获,就是八一年、八二年两次高考超过大专线,并于八二年秋被邵阳师专录取,在很多人羡慕的眼光和亲友们的庆贺声中跳出了农门……我是一个旅行者,穿过狭窄漫长的黑暗小巷,终于到达了广阔的天宇下,承受和煦阳光的抚摸,迎接春风的吹拂,这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又是什么?
进入邵阳师专学习的几年,是对我一生产生重大影响、我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逐渐成熟、心灵世界慢慢定型的几年。说实在话,初入师专,我对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多少好感——首先,我对教师职业并不感兴趣,就读这样一所学校,完全是无奈之举;其次,相对哪些大城市来说,邵阳偏僻、落后,基本没有现代感觉;还有一点就是,大学的同学比起中学的同学来,一般都显得世俗、虚伪、圆滑,相互间很难有纯真的情谊……可无论这里的一切是多么不如人意,我还是要从内心讲一句:感谢邵阳师专!是的,相对于中小学来说,这里完全称得上知识的海洋——学校文理俱全,共十几个专业。我学的中文专业,名家众多,像张玉玲老师、傅治同老师、程凯华老师、邹豪生老师等讲学时,都能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令我佩服不已,感觉如醉如痴!学校阅览室杂志丰富,起码几百种,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了不起的;图书馆藏书三四十万册,几乎能满足我借阅的任何意愿和要求。尽管我因过去未学过汉语拼音、普通话蹩脚而受人嘲笑,尽管我因来自闭塞乡村而很少参与那些城里或富有同学的舞会、晚会、聚会,但日夜在宽广而芬芳的知识花园中徜徉,让我整个身心都陶陶然、飘飘然,从而忘记了别的,并迅速成长起来,充实起来,富足起来。毕业走出这里时,我几乎发生了质的飞跃,从过去一个乡下伢子变成一个潇洒、自信、具有学识的现代青年。我上过的不是理想大学,可毕竟是大学——能在成千上万竞争者中颖脱而出,难道这还算不上幸福?
二十出头,我被分配到隆回二中高中部当教师。教师的生活是清淡寡味的。虽未被鄙称做“臭老九”了,但收入低微,社会地位低下,忙不完的备课和批改作业占据了大部分光阴。我记得很清楚,工作第一年除去一日三餐,基本上就是个“月光族”。正因为待遇差,年轻男教师找对象都不容易,当时隔辰河相望的隆回造纸厂的女工们就不愿意嫁给二中的男教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后人们普遍感到松了口气的时代,却也是思想混乱、社会道德明显滑坡的时代,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人类灵魂工程师”,难度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如此,我却很快爱上了自己的职业,并且干得有声有色,花不长的时间就成了教学上的佼佼者——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成了“骨干教师”。作为一个语文教师,我授课时从不照本宣科,从不满足于讲书本上面那点东西,而往往谈笑风生,天南海北,引导学生不拘一格在古今中外知识的海洋中随意、尽情遨游,尽可能满足学生们极为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把知识性、趣味性、新奇性结合起来。我授课时,学生们都格外认真,故效率不错,大家对我这个比他们稍大一点的老师反应良好,评价较高。我先教了两年高一,第三年高二,第四年高三——是学校一个文科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八九年毕业会考和高考,我这个班各科成绩均为学校第一,也是县内最好的。在当时中专毕业即包分配的情况下,我班共二十几位学生高考上线,其中有被录取到中国人大、南开大学的,有进入浙江大学、湖南师大等高校的。自此,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毛头小子,一下子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好老师”。接下来我连续教了几届毕业班,成绩都很出色——这种情形延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调离开了隆回二中。二中八年,是我从教的起步阶段,也是我工作卓有成效、意义非凡的八年,是我青春闪闪发光的宝贵岁月。在这里,我无论是作为语文教师,还是作为班主任,和我的学生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以后不管是在县内县外,省内省外,他们很多人都作为朋友、或者像弟弟妹妹一样和我联系来往,在国内不少城市,若我出差或旅游去了那里,只要得到信息,总有不同的学生前来相聚。他们中官员、老板、教授、军人、作家、工程技术人员,各行各业的都有。作为教师,能得一批又一批英才教育之,能桃李满天下,能看到学生们茁壮成长成为有用之才,这无疑是最使人感到慰藉和满足的——有这样的经历,我不后悔当教师!
一九九二年,我调入县教师进修学校工作。这个单位的职责是培训中小学及幼儿园教师,说起来要求高,难度大,但因属成人教育,加之缺乏行之有效的评价机制,所以总给人工作轻松的感觉——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一些有过硬关系、向往悠闲的教师,总想方设法往里挤。学校所办班级,多为短训班,课程缺乏整体性、系统性、连贯性,一个教师,通常是这门课上一点点,那门课也讲一点点,这个月在这个班当一下辅导员,下个月又在那个班做一下管理员。虽然没有普通中小学的升学压力,但也难有事业满足感和成就感。在这里,我干了将近三十年,由一个不到三十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变成了两鬓斑白、毛发稀少的小老头。这些年来,尽管我很早以前三十几岁时就晋升为高级讲师,先后被任命为教务主任、副校长,但因一些难以言说的缘故,总有白费力气、一直庸庸碌碌的感觉,总有掉入无底深坑、四围除了深沉厚重的黑暗始终找不到行走路径的感觉,心头不时涌出青春在无聊中消磨殆尽的无奈和悲凉。尤其不幸的是,因事务过多,长期熬夜,我身体患上了多种疾病,年前曾去广州中山大学附一医院动过大手术,终身生活都受到影响。但在这里,我也慢慢适应了环境,逐渐懂得了怎么调节自己的心理,终于能够做到随遇而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修炼虽尚未到家,却多少体悟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论风雨不论晴的妙处。我一是有大量时间读书,凡自己感兴趣的著作,无不被我想法子弄来用心翻阅;二是创作、整理、出版了几本书,经我键盘打印出的文字应该达到了几百万字;三是跑了一些地方,尤其是去了不少名胜地——这其实也是我早先的意愿。当然,我还有别的所获——人老了,家境也慢慢向好。家中饭有吃,零钱有花;我女儿大学毕业后去广东就了业,找到了不尽如人意却还算安稳的职业,她还及时结了婚,并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小宝贝;我和妻子在隆回筑了草居,在广州附近靠近女儿的城市也买了住房——你瞧,这不完全符合小康的标准么?生活至此,夫复何求!人们常道“知足常乐”,我若仍不快乐,岂不是太贪得无厌了?
如此说来,有一点已经得很清楚了,就是——我以往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幸福在哪里?它就在平平凡凡的岁月里,在安安静静的忙碌里,在不知不觉的大事小事里——人生活着,其实时时刻刻都是幸福的!
对幸福,我不能再在过去之后才意识到它的宝贵,从现在起,我要好好珍惜和享受每个今天!
来源:望云峰
编辑:胡权
本文链接:https://m.longhuinews.cn/content/2020/05/15/72384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