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花花提着一个行李箱,走进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学校的名字很好听——青溪小学。
教室一色坑坑洼洼的双人桌,嗯,对的,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课桌,桌里桌外满是涂鸦,还有各种体型的“早”字。
花花抽了一口凉气,这年头,还能看到这样摇晃,断腿,开天窗的双人桌,难得!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就职宣言,戏就潦草开张了。好学生的故事大体相似,学困生的故事各不一样——在学校,成绩差的学生不准叫差生,只能叫学困生,可是,花花还是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
阅完厚厚一叠试卷,对于其中三个接近0分的人物,花花深有一种无力感,其中一个叫陈牧。
对于陈牧,花花不怨不怒,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勤奋的孩子。整张试卷,该写的地方都写满了,不该写的地方也写满了。即使是作文,他把题目反反复复地抄来抄去,直到把所有的格子都填满。花花相信他尽力了。
花花从他密密麻麻满纸蠕动的“蚯蚓”中,好不容易找出了4分的成绩,虽然没有什么用,总比零分好看一些。再过十多天,就是除夕了,不知道他拿这点分数,怎么回家过年?一直以来,他的分数很少超过两位数,三年总分加起来,恐怕也上不了60吧。
花花无可奈何地说:“陈牧,你这点分数,打汤都不够啊!”他居然笑了,好像花花在表扬他。
第一次对陈牧有深刻的印象,是因为他扫地扫得太好了。当时才一年级,别的小朋友还不会拿扫把。只有他,将每个位置下扫得干干净净,连课桌与课桌之间的缝隙都扫得那么清爽。名义上8个小朋友扫地,他一个人几乎扫了三分之二,若不是亲眼所见,花花几乎不相信这么矮小瘦弱的身体,做事能做得这么干净利索。花花喜欢热爱劳动的孩子,并认为劳动能塑造一个人的优秀品格。花花表扬他,他扫得更欢了。第二天,又早早地来扫地。
可是,接下来,他立即将花花的那点欢喜浇灭了,花花发现他记不住拼音,写不拢字,把一个一个的字写得支离破碎,满纸都是笔划的残片,花花气得快吐血了。花花在讲台上敲着棍子吼着谁还没交作业本的时候,他在位置上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惊惶不安的样子,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羔羊、兔子之类的小可怜,不由得花花既怜且怒。
陈牧上课很认真,两个眼珠子盯着黑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花花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却不知道花花问什么。再翻一下他的练习册,花花讲了那么多,他竟然未写一字。
不管老师提什么问题,陈牧总是把手举得高高的,如果真点他的名,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这是调戏我吗?花花问。
“老师,我认得的,但是我不会读。”他说。
花花恍然大悟,原来是脸熟名不熟,全班笑场。
陈牧的奶奶来过几次学校,很是能言善辩,掷地有声。花花疑惑,这么能干的有奶奶,何以不在家管教着些。虽然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但是无论哪一行,总得有些文化做底子。奶奶说自己没有读过书,然后话题一转: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上神龛的人,和父母一般,打得骂得,全凭老师做主。
在全社会对老师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虎视眈眈的时候,听着这样的话,花花一时间有些感动,于是想把陈牧的成绩挽救回来,因此把他留下来辅导了一个月的功课。但是考试的时候,成绩证明了花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记不住,真的记不住。即使今天记住了,明天依旧记不住。每个字都对他而言是一幅复杂的线路图,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后来,花花班级负责的卫生公共区改成扫厕所。花花时不时地看见陈牧拿着扫把愉快地出入,扫厕所还能扫得那么有幸福感的,也不多见吧。花花问卫生委员,为什么老分派陈牧去扫厕所。花花觉得自己训陈牧可以,同学间欺负可不行。但是卫生委员满脸无辜地说并没有派他,再查,原来是陈牧自己去的,这样就不用坐在教室背书写字了。花花不知道,读书对他来说,到底是有多痛苦?
托陈牧的福,在花花班级负责扫厕所的那一年,男厕所的卫生有口皆碑,就是女厕所的外围,也是他扫的,为班级立下了汗马功劳。
又一个暑假过去的时候,操坪上植被茂盛,蹿起一人高来。这是乡村学校的一道特色景观,每逢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除草。花花们从附近农户家借来锄头,大家锄的锄,拔的拔,倒也热闹。陈牧拿锄头的姿势很是老练,比拿笔的姿势轻松自如得多,凡他锄过的地方,干净而平整,反而是花花锄过的地方,坑坑洼洼,野猪拱过似的。校长笑咪咪地安慰花花辛苦了,但是他不知道,有功之臣并不是花花。
当花花觉得可能恐吓、吼叫、惩罚,都帮助不了陈牧记住一课的生字之后,花花就只好随他去了。花花想,如果他每天醒来,都要为上学这件事而惶恐害怕的话,那也是不忍心的。
吼叫虽然少了点,但花花并没有对陈牧有多好——一看他的作业,花花就来气,一气的时候,花花就忘了应该克制和宽容。但陈牧却常常在花花不发脾气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桔子、两颗板栗给花花,为自己有过的那些刻薄和粗鲁,这让花花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花花想,陈牧将来的职业,以做什么好呢?或许土地是他最好的道具吧,不过也不一定,世事哪有绝对的呢。
二
学困生或多或少地有一种自卑感,但杨洋看起来是例外的一个,他虎背熊腰,长得甚是霸气,整天自我感觉好到要飞起来。总是为自己敢于蔑视老师的命令而洋洋得意,时常轻蔑地看着那些乖乖完成作业的人,说道:“怕什么,老师又不敢开除你!”
除此之外,他还会在班上普及法律常识:“老师打我们,我们就去告他。”
花花啼笑皆非,才小学生呢,就已经会挟制人了。笑归笑,但的确会投鼠忌器,这世界阴沟里翻船的事多了去了。
杨洋除了有时逃课堂作业外,还经常性地逃家庭作业。问他为什么不做?他说不记得,或者说布置家庭作业的时候没听清楚,或者说家庭作业落家里了。他说这些理由的时候,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你,极其无辜的样子,甚至,他会掉眼泪。
花花怔怔地看着他的眼泪,长叹一声:“杨洋,你能不能换个花样。”
要戳穿杨洋的谎言并不困难,但是一个谎言在被揭穿以来,马上会有另外一个谎言重来,似乎他所得到的经验教训并不是撒谎是可耻的,而是怎么将谎言编得更完美无缺。
如果离开老师的视线,杨洋就会酷酷地跟同学说:“老子就是不想做!”
有一次一辆黑色小车屁股一扭开进校门来,老师们正在纳闷,一个带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那眉眼,那神态,老师们一猜一个准,肯定是杨洋的爸爸。
花花想说说杨洋的情况,或者说想控诉一下杨洋的表现。杨洋爸爸叼着烟,睥睨而视,嘴角微微地泛起笑容,不屑地说道:“这个怪不得孩子,我们家从祖宗老子算起就没有一个会读书的,他的爷爷,我,现在又是他,都那么点分数,这是遗传的,不过也怪,我们家虽然读书不好,但没有一个混得不好的。”
花花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接话。再看看杨洋爸爸,通身的气派,声势逼人,是先富起来的那一类。
如果杨洋爸爸认定读书并不是那么重要,那么似乎再无谈下去的必要。其经济与阅历撑起来的自信,是不可能被区区一个乡下小学教师给打败的。
杨洋爸爸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兴头上还想顺便给老师长长知识:“我们这种小地方,教育是落后了点,孩子总得有个性化发展,不可能都变成书呆子,不是主张快乐学习吗?一味地逼他是没有用的。”
花花撑不住笑了——因为感觉美而有毒,说:“那么好吧,您的孩子照您的教育理念走,或许于孩子更管用。”花花本来还想建议给杨洋转到大地方去上学,想一想,何必节外生枝,于是生生把话吞下去了。
再也不打算追究杨洋的作业的时候,杨洋竟然得寸进尺,学会了旷课,学会了抽烟,嘴里经常嚼着一颗槟榔,兜里揣个手机,痞痞的,仿佛电影中的大哥。
这种抽烟耍酷的事就像传染病,一个人染上了,就会漫延到班级,对于一些孩子来说,那种桀骜不驯的范儿,新鲜又刺激。此时杨洋已经不叫杨洋,有人跟在后面喊“洋哥”了。
花花气呼呼扔掉杨洋的烟,说:“杨洋,我上辈子欠你的。”
每次杨洋旷课,花花只好自己带着几个高大一些的学生去找。有时候是山里,有时候是镇上的游戏厅,花花越找越气恼-----算是哪一门子的事呢。
杨洋不听课无所谓,反正他家有富贵基因,而作为老师,大不了牺牲一下班级平均分,代价并不大。但如果他旷课旷出个好歹来,花花告到紫禁城也难逃干系。
好不容易找到杨洋,花花把杨洋送到他奶奶面前,他奶奶心疼地拉着杨洋的手,摸着杨洋的头说道:“崽呀,你不上课,跑哪里去了,又没人打你骂你!”
花花原以为奶奶会打杨洋呢,却不提防奶奶指东打西,一闷棍打向自己,遂冷笑道:“那您老慢慢问,是不是有人打他骂他了,是不是有人逼他上不成课了。”费半天功夫换来一文不值,花花可够沮丧的,即使乡村道上绿萝婆娑,流水人家,也救不了直往下跌的心情。
眼看着花花脸上的愁苦越堆越厚,同事们就笑,扳着手指头替她算数,还熬上两个月,就将他送出去了,你愁什么呢?保重凤体,好好经营下半辈子罢!
三
他倒是好,替花花把最难打发的位置给打发了。位置是他自己选的,坐在后面,还靠墙,还避光。学困生老是这样,习惯性躲在后面。似乎躲在后面就等于船进了港,再大的风浪也不怕了。
他一天到晚笑容可掬。花花乍一看到他的笑容就有些恐慌了。那笑不是大智若愚的笑,不是属于喜怒哀乐范畴的笑,却像醉生梦死的笑。果然,第一次测验他打了十多分。这样一来,喜气洋洋的脸都有了叫人目不忍视的真面目,灿烂之下原来有这么穷困潦倒。他叫孟华。成绩虽然不好,一点也不妨碍孟华令人叹为观止的乐观。他的笑容是操场上的车前草,不论怎么踩,都葳蕤一片。
另一位学生打了2分。花花还没有说话,连提都没提起,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个学生是天生智商问题,从娘胎里带来的,没办法的事,上一代的将就祸害了下一代的智力,论起来都是可怜人。孟华一转身看见那位同学的试卷,撮起嘴巴笑道:“囫囵茄子不进油盐。”
花花当时就笑场了。五十步笑一百步已经是个笑柄了,你还九十步笑一百步?你还幸灾乐祸?你还觉得有优越感?
花花在讲台上找不到那条已经用得油光水滑的竹棍子,它是教具,用来指认生字,有时候也会落在一些细嫩的手板心。没有棍子的花花觉得处处不便,像鲁智深少了他的禅杖,像将军少了汗血宝马,遂向学生发话:“你们家谁有竹棍子,有的话明天给我带一条来。”
次日一早,孟华大汗淋漓地站在花花的房门口,怀里抱着一大捆的竹棍子。花花一时忘了自己昨天说过的话,或者还在浓浓的睡意中缱绻,所以她莫名奇妙地说:“孟华,你抱这么多棍子做什么?”
“老师,是你要的棍子。”孟华也被老师的反应击懵了,但他的招牌式笑容却还像明镜高悬那样挂着。
花花恍然大悟,马上开怀大笑,当三辈子的教师都不缺棍子用了。
花花会避开下课的时间上厕所,但是如果在下课时间恰好内急,那就无法回避了。花花觉得,当着学生的面脱裤子提裤子,多尴尬的事呀。讲台上的神就不是神了,是褪了毛的鸡,是游街示众的贼。但小学生哪里理解这些人情世故呢,不管老师是蹲在那里,还是在宽衣解带,或者正急匆匆赶往厕所的路上,那一声“老师好”照旧喊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有时候老师会故意装作听不到,其他同学也就罢了,但孟华决不会就这样罢了。他会追着喊,执著地喊到老师应他为止。在男厕所他喊男老师,在围墙外面他喊才从厕所里出来的女老师,把脸皮薄的花花喊得啼笑皆非。
“孟华,以后上厕所的时候就不要喊了。”花花这么悄悄地嘱咐孟华。孟华听话地点点头,可是他下次仍旧在厕所门口满面春风张口就来。花花就想起那句诗:“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孟华就是就那黄莺儿,可爱是可爱,但终归叫得不是时候。
孟华的成绩其实是可救的,他是一年级的拼音基础没打好,一步一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双脚陷进泥潭里就扯不出来了,一屁股蹲到底了。如果能有个人一对一地辅导,把从前落下的东西补上来,那么他身上的魔咒是可望解除的。但谁来解这个魔咒呢?这个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特别难。难的是要守在他身边,要有宝哥哥对林妹妹的柔情和包容,要有把似水年华都付与断井颓垣的决绝,要有十年磨一剑的决心。
孟华的奶奶来给孟华送饭,也给花花带了绿壳鸡蛋和洁白如玉的手工糍粑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花花就特别想对他奶奶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去给孟华找个补习老师吧,学校里的老师是指望不上的。
花花其实是想说自己是指望不上的,她成天忙得焦头烂额,一周19节课,教案写到手软,还要管这种活动那种活动,能单独分给孟华的时间是极其有限的。孟华需要一个大海,花花只能给一杯水。孟华需要一个森林,花花只能给他一棵草。孟华需要粗瓷大碗吃两碗饭,花花只能给他一口粥,所以孟华一直是在饥饿中过日子的。
花花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万一这句话传到教育局,那是要闯大祸的——教育局明令禁令诱导学生上补习班。有谁会相信她是出于善意呢?人家宁肯相信山无陵,江水为竭,也不会相信花花没有拿回扣。
因材施教的道理历来喊得轰轰烈烈,但孔子说这话的时候,他哪里会想到一个教室坐了六十多个学生呢。农村里成绩好的孩子千方百计转到城里去,至不济也去镇上读个中心小学。留下来的学困生就相对可观了,简直是学校后面山坡上的芭茅草,郁郁葱葱的一片。有的父母根本对孩子不抱指望,扔到学校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而已。有的人因为婚娶困难,胡乱娶个有智障的老婆,生一堆同样有智障的孩子,往学校一送万事大吉。就算老师有一颗观音菩萨的心,但没有观音的法术,也是无法普渡众生的。何况老师还不是观音,只是观音座前求财求福求平安的俗人呢,都还要顾父母,顾孩子,顾着在生活里添点上课之外的情调的。所以花花的菜园子里,青葱的兀自是青葱,荒芜了的还是营养不良。
来源:《望云峰》杂志2020年第一期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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