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玲子觉得最了不起的人是佟主席。

玲子大学毕业几个月了还没找着事做。幸好在城里的表姐给她打来电话，说玲子在家里要觉得无聊就到我这里来帮帮忙吧。玲子于是出了家门投奔了表姐。

表姐在城里办了一家饮食店。店子位于城郊，原先叫瑶瑶会所，后来改名为瑶瑶茶庄。茶庄前为两层楼房，后面几座小屋围成一个四合院，掩映在绿树红花中，外表看不显眼，进入里边却别有洞天。店里表姐管总，另外还有十来个帮手。表姐夫在下面一个镇里当镇长，回来不多。

玲子就是来到店里后认识佟主席的。

佟主席大名佟远大，和表姐夫关系密切，据说早年是表姐夫读初中的老师，后来进入官场又成了表姐夫的“伯乐”。佟主席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在市里当过常务副市长、政协主席，现在虽已六十好几、退休多年了，可外表却像个四五十岁的人，背不驼，发不的，说话不迟疑，快走不气喘。不少人都称赞佟主席样子年轻，他听了总哈哈一笑说：“心态还好。”他的优点当然远不止如此。平常和人在一起，佟主席总是平易可亲，风趣幽默，爱讲笑话，让大家感到轻松快乐。玲子觉得他还有个特点，就是……就是有才干，能力特强。可不？你看很多领导，在台上时别人都不一定买账，而佟主席早就退休了，官场也好、江湖也好，各色人物在他面前都是很恭恭敬敬的。玲子对佟主席虽缺乏全面了解，不过她凭直觉觉得他是个厉害角儿。对佟主席到底该怎么看，她曾征询过表姐的意见，表姐却不置可否。她也听过他自己的评价，他说：“我就是个干事的人。”

玲子认为佟主席自己的说法也有道理，因为他确实想干事、会干事、能成事。你看一般人退休之后就万事皆休，开始了“废物式”养老，但佟主席不这样，他是老有所乐，老有所为。早几年还是个中学生时，玲子就从电视里看到：已经退休的市政协主席佟远大又到一家个体农林科技公司去当顾问，指导公司开展科研攻关，为帮助广大农民朋友尽快脱贫致富贡献余热。多年来他在那家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玲子从本地电视、报纸上看到过他的正面新闻。

玲子这次来到表姐店子里，几日后就目睹了佟主席风采。那天他和几位男人在二楼“云霄阁”喝茶，玲子替代崴了脚休假的兰兰去泡茶，无意间听他说公司今年取得了新成果，所栽培的几十亩五味辣硕果累累，远近都有人来参观，包括市电视台在内几家媒体都报道了，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市里有关局、委领导很高兴，奖励了公司几百万元。玲子一听他们谈的话题，顿时产生了兴趣，忍不住问：“你们的五味辣是转基因作物吧？”

几个男人似乎都感到惊讶。佟主席打量着她说：“这个小姑娘还懂转基因？你哪来的？”

“我农大毕业的，”玲子边给他们斟茶边回答，“姚瑶是我表姐。”

“你大学毕业的，怎的在这里当服务员？”

恰在此时表姐走进来了，她接过玲子手中的

水壶，代玲子回答：“我舅舅的女，在家待业无聊，暂时到我这玩几天。”

佟主席和表姐显然相当熟悉，谈话极随便：“你表妹也是美人胚子，看样子你外公那方基因很好……不知这基因我们要怎么才可得到？”

“那不难，”在座的人中有一位讲了句，“想法子嫁接就行。”

大家“哄”地笑起来。

表姐给每人斟了杯茶，然后站到佟主席身边说：“刚从学校出来的就业困难。玲子找了几个单位，开头人家都说要人，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到头来真想去了又不接受。主席你要帮帮忙才行。”

玲子没想到表姐会为自己求情，心里大为感动。

“就业不难。”佟主席看看表姐，又望望玲子，笑着道，“帮忙可以，但帮忙后这小美女就得跟我回家去。”

喝茶的几位都笑了，纷纷叫道：“表姐表妹都跟主席走。”

玲子和这些人毕竟打交道不多，顿时脸红了。表姐却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地说：“主席家中有的是人，我们去了只怕连门都进不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笑，不觉摆了上晚餐。吃晚餐时佟主席兴致很好，和桌上每个人都碰了杯干酒。表姐和玲子本来都未入座，却被佟主席叫去敬酒，表姐喝了一圈，玲子喝了两杯，一杯敬大家，一杯敬佟主席。尽管是茅台，可灌到喉咙里又苦又辣，玲子感觉不好受，咳嗽了一阵子。见玲子这般狼狈，佟主席等都开心大笑。

佟主席几杯酒下肚后，多次主动出击和人对饮。玲子敬酒后，他显得特别高兴，还以玲子名字为题即席作《虞美人》词一首，词道：“方惊原野生新草，艳丽桃开早。玲珑有致漫山红，真似朝霞璀璨映天同。正欢紫燕翩跹舞，好歌忽起黄莺闹。可人景色乐无穷，爱看千红万紫醉春风。”

“好，好！”佟主席词作刚念完，大家立即一齐拍手。一个戴眼镜、样子斯斯文文的瘦子凑近佟主席道：“不愧是省作协的理事，您是出口成章啊！”另一矮矮胖胖的人对玲子道：“今天佟主席对你疼爱有加，格外看重你，你快再喝几杯！”其他人也附和，要求玲子多喝，以感谢佟主席垂爱。玲子推辞不脱，只得又连饮三杯。这些酒一下肚，玲子就变得完全懵懂了，后来是怎么从“琼霄阁”出去的，她都搞不清了。

第二天酒醒后，表姐委婉批评了玲子，告诉她和领导、老板们在一起时不能太认真。表姐也讲了一个好消息，就是佟主席建议玲子报考事业单位，他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在事业单位要单纯得多。玲子内心里对佟主席很感激。当然她还有一点没直接讲出来，就是还认为他很有才华，要知道，在酒桌上端着酒杯就能赋词的人是不多见。

玲子本已感到佟主席非同一般了，可后来的见闻更让她诧异。那是端午节前的一天上午，佟主席又和几个人又来表姐店里喝茶。听那些人的语气，玲子得知他们都是市内鼎鼎有名的房地产老板。闲聊之间，佟主席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中几个人，他和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国土局长、规划局长等都打过交道了，他们想开发的几个项目基本没问题。老板们听了都非常感激，都道佟主席是难得的好兄长。

茶室间东扯西拉聊了一阵后，表姐拿出来一幅佟主席给她写的书法供大家欣赏。书轴一打开，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就都亮了：“啊呀，写得太好了！”“太独特了，太有创造性了！”

字是“上善若水”四个字，呈竖状排列。写法上，实在少见，既像几个不同的鸟窝悬挂在树梢，又像团团藤蔓垂下山崖；如果不是对这四字习见得多，要凭眼力分辨出来是不可能的。布局上，既有中国书法的传统特点，又似乎结合了现代派的笔调，“上”字耸得特别高，“水”字则流得特别长。前后还有两枚不同的红印章，盖在不是很显眼的位置，错落有致。老板们啧啧称赞，反复品赏，越看越觉得字写得卓异。

老板们好久忘记了说话，后来还是一位姓宁的打破了沉寂，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对佟主席说：“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的作品，真正不同凡响！”

“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其他几位都跟着说道。

这时一位姓刘的老板忽然把书轴卷起来，对表姐说：“姚老板，这幅作品转给我吧！”

表姐一听急了，说：“那怎么行，我求了好久才得到佟主席这几个字，你可不能……”

刘老板打断了表姐：“你求佟主席，总比我求容易，这幅字我要定了……我也不白要，姚老板出个价，我给你钱……”

表姐满脸都是无奈，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大领导兼大书法家的墨宝，就是有钱我也没地方买呀！”

“是，姚老板说得对”，刘老板很诚恳地对表姐说，“佟主席的字确实是无价之宝……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也不白白夺人所爱，你给我一个账号，我给你打点补偿款，行吧？”

另几位在场的都殷勤劝表姐：“转了吧，转了吧，算帮个忙吧。”

表姐一会儿看看各位老板，一会儿看看佟主席，显得老大不情愿，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佟主席看着他们相争，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不断喝茶。

最后，刘老板逼着表姐告诉了他一个银行账号，并当场通过手机银行转了八十万元。

玲子觉得表姐和老板们的行为不可思议，直惊得目瞪口呆。

表姐卖了字幅，中餐自然由她做东。餐桌上依然很丰盛，大家吃喝得十分满意。席间另外几位也希望得到墨宝，纷纷向佟主席提出要求，佟主席一律笑而不答。

玲子本来也没给人敬酒，也没问询什么，倒是佟主席主动说起了她就业的事。他告诉玲子：“县职业中专需招聘三位教师，小姑娘你就报考职业中专吧。”

“当老师好是好”，玲子脸露难色，“可我没教师资格证书呢。”

“一定要有资格证书？”

“听说需要。”

“你先了解，了解了再说吧。”

这天大家也喝了酒，不过喝的量比玲子初来那次要少。客人走后，玲子忍不住跟表姐谈起了自己对佟主席书法作品的感受，说：“四个字能卖那么高的价钱，可我觉得这字写得并不怎么样啊。”不料表姐竟冷冷地回了她一句：“不该你管的事，你就不要管。”

玲子本以为和佟主席频繁往来的，只有一些私企老板，因为他毕竟早就退休了，他的影响力已经不存在了——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其实伴随佟主席在瑶瑶茶庄出没的，除了老板们，还常常有乡镇书记或乡镇长、市局局长，甚至还有市常委中的部长和主任。仲夏的一天晚上，佟主席就和一位个子高大、戴眼镜的领导同来店中密谈——玲子从表姐的口中得知，戴眼镜的竟是市委组织部严部长！那天他们特意掩了茶室的门，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因几次从窗前经过，玲子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他们谈的一些内容，知道他俩竟是在谈市里下届的人事安排。佟主席告诉严部长，省里张副书记已答应帮忙让严部长担任下届市长，但有几位同志他必须想办法提拔……佟主席讲的几个人有的是要在人大或政协任职，有的是想到某个局任局长，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她认识的只有他表姐夫，佟主席说他可以放在经信局或教育局锻炼锻炼……因表姐不准人在“琼霄阁”外久逗留，对佟主席和严部长所谈内容，玲子也没探听到太多。但就凭听到的有限的话语，她觉得不可思议了……是啊，要确定市里主要领导的职位，需要多大的能耐呀，佟主席简直太神了！玲子觉得佟主席才称得上时代的英雄，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佟主席在干大事的同时，也没忘记小事。

大约是八月中旬的一天，佟主席通过表姐的微信发来了一条信息：“要你表妹去县职业中专应聘，网上，立即。”

表姐在征询玲子的意见后，回道：“可她没有教师资格证。”

佟主席：“我和有关领导都说好了，她可以先应聘，以后再考教师资格证书。”

表姐：“那就拜托您了。”

在表姐催促下，玲子当下从网上报名参加职中教师应聘。应聘条件中本来说教师资格证书是必需的，可玲子报名竟一帆风顺，没遇到任何问题。玲子在大学学的园林专业，而职中需要的却是其他专业的教师，和她所学专业都不一致，所以玲子对应聘并不抱多大希望。表姐却说事在人为，鼓励她不要轻言放弃。在应聘考试前几天，表姐收到了一套佟主席发的“模拟考题”给玲子练笔。佟主席要表姐转告玲子：“一定要好好做做题目，并把答案找准记在心里。”这不过是一套“模拟考题”，玲子虽做了一遍，也翻书核对了答案，却并未太当回事……然而令她大感意外的是，应聘考试的题目和早些天做过的“模拟考题”竟一模一样！玲子既觉得轻松、高兴，却又紧张、害怕，考试时自始至终有种做贼似的心虚，尽管考场内所有人员并没多注意她，她却觉得别人都是盯着她的，每场考罢她的浑身都湿透了。

应考四五天后就有了考试结果。玲子毫无意外地夺得了笔试第一名。

玲子、表姐都很高兴。不久，佟主席来到瑶瑶茶庄喝茶时，玲子向他表达了衷心谢意。人家佟主席毕竟是大人物，当玲子说出感谢的话语后，他不当回事地说：“小姑娘要继续加油。”

玲子还需参加面试。表姐说面试都是人情分，她要佟主席帮忙帮到底，佟主席回答道：“帮你忙我哪次没到底？”表姐听了脸一红，佟主席却哈哈笑了。

时过处暑，天气依然炎热。屋外的蝉白天晚上“知了知了”叫个不休。玲子到处翻资料，为应聘面试做准备。她和表姐本盼着佟主席再前来指点指点，不料佟主席却杳无消息。倒是电视上一条与他们无关的新闻，特别引起了表姐的注意。那新闻说的是，省委副书记张子枫倒台，成了中央纪委查处的又一只“老虎”。电视播出张子枫被查的新闻后，表姐似乎很震惊，出神思索了很久很久。

也就在播出“老虎”张子枫被查电视的次一天晚上，佟主席忽然到瑶瑶茶庄来了。和过去不同，这晚他既不说笑话，也不搭理谁，显得有点神情恍惚，给人以魂不守舍的感觉。玲子向他打招呼，他仅仅点了下头，然后径直上了三楼一间茶室。不久表姐也上去了。两人关起门不知在密商什么。玲子本想就面试问题向他请教的，可夜深了三楼的茶室却还透着灯光一直不见出来。后来玲子实在熬不住了便打了下瞌睡，而待她醒来时，佟主席却已走了。

从第二天开始，玲子感到店里的气氛明显变了。表姐一边把几位表现向来不错的小姑娘打发走了，一边在熟人圈中物色接手的人，准备把茶庄整体出让出去。玲子有些不解，问表姐这样做的原因，表姐只淡淡地回答说：“你不要关心这些，只管准备面试就行了。”玲子隐隐觉得一切和佟主席有关系。

面试的时候到了，是市人事和社会保障局操持的。为显示公正、慎重，面试去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邻市进行，由外市的人主考、监察。玲子她们几个入围的早上统一乘车去面试地点。车外的天气很独特，既出点太阳，又不大不小地下着雨。就在汽车驶出二三十公里时，玲子在手机网络上读到了一条令她万分惊讶的新闻：“昨夜新隆市官场发生强烈地震，市委组织部长、市退休政协主席、市建设局局长等一众官员同时被抓”，具体说的就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严春明、已退休政协主席佟远大、市建设局局长繆学峰等因腐化谋私，被省纪委监察委查处；一同落网的还有一批他们的爪牙、喽啰，别的名字玲子都不认识，她认得的只有姚瑶——报道中说她是佟远大的情妇、违法犯罪的合伙人和帮手……表姐被抓了！玲子脑中“轰”的一声，顿时炸成了一片空白。车子飞驰向前，她心里无论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不知该继续去参加面试，还是趁早下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