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极不乐意毛子入伙, 和他们一起捞沙。要不是石头、 喜仔都点了头, 他早就跳起来反对了。
这些年,镇上搞建设的多,河里的沙子捞空 了。要等发几次大水,才又沉积出一些来。捞沙人便抢宝似的,没日没夜在水里忙。一担一担挑上河岸,堆在公路边卖。
冬瓜他们来捞沙,是石头的主意。
反正大伙家里的晚稻插了,红薯藤翻了一
遍,花生苗也锄了草。暑假还有个多月呢! 有伙伴上山到矿洞边捡金石头卖去了; 还有的不怕难,爬二十多里远的陡坡路上土岭界,到小沙江打工摘金银花。
冬瓜、石头、喜仔也想凭力气挣钱。他们有一个心愿,很久很久了。就是想坐车到县城去一 趟, 不是买吃的,也不是买穿的, 更不是去看滚来滚去的车及一条条的街,而是要去新华书店买书!
他们几个,爱读课外书,是出了名的“书 迷”呢。平时,攒下零花钱,买了不少好书,还 在语文老师的指导下订了很多杂志。对这些书, 心肝宝贝似的,还把有的套上封皮。若有伙伴 借,叮咛又叮咛,不能乱折,不能乱涂……还在 书上写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可他们这个小镇,没有书店,也没有图书馆。学校里倒有成千上万的书,却一年四季在 “坐牢”。他们瞅都瞅不到。
好在有一个爱读书、爱写作的语文老师,不 时“奖”些书给他们。有时,还替他们从城里代 买几本来……
但毛子不是他们一伙的。
冬瓜一见他,心里就有气。
那次,语文老师给他买来曹文轩的《草房子》 ,还有《安徒生全集》 。他都没读完,毛子就霸蛮将两本书拿去了。过了个把月,还没退。等冬瓜问时,毛子说丢了,不见了。冬瓜心痛得泪都快下来了,追着要他赔。毛子转过身来,冲他双手插腰,说:“两本破书,赔什么赔!还要啰嗦,赔一顿拳头!”
冬瓜从此再也不理他。
毛子也真不象话。父母辛辛苦苦在广东打工, 他在家里就像水里的油珠珠,让奶奶哪管得住。
他和几个捣蛋鬼,闹得四邻不安。哪家黄瓜熟得早,哪块地西瓜最甜,他们就下手。
到毛毛月光的晚上,就装鬼吓人。他们拿着包了细土灰的纸包,藏在路边的山坡坡上,或角落落里 ,等人一来 ,猛然扔出去 ,烟雾弹似 的……
要么在土墙下 、篱笆边的小路上“埋地雷” 。他悄悄掘个坑,弄些狗屎在里面,坑口架几把细枝,铺些毛草,撒上沙土,伪装得和整个路面一样。让过路人一脚踏空,踩下去,满是狗屎……
这样,在家里邻居们都不喜欢他,成了让人讨厌的角色; 在学校里,连初二、初三的同学还 怕他这个小老弟。
这下倒好,石头、喜仔怕是发神经,居然让他入伙捞河沙卖。
赶早趁晚,昨天捞了一阵河沙 。宽宽的河道,水缓缓流。群群小鱼,早也嬉戏,晚也嬉 戏,比赛似的,纷纷跳出水面。在霞光中,在落日里,一闪一闪,让人眼都看花了。
河道里的沙不厚。冬瓜和喜仔把裤脚挽到大腿根,挥着锄头,耐心地集拢沙子,再装进竹篾织的畚箕。个子比他俩高的石头与毛子就一畚箕一畚箕抬到河岸上。
抬的时候,石头在前,毛子在后 。套好扁担,他们躬一下腰,再一齐用力。刚抬出水的沙子又湿又沉,悬空的畚箕连连漏水……
走过河滩,上岸的时候,后头的毛子小牛背犁一样,倾着身子,向前用劲推。他双手握住畚箕把儿,不让畚箕从竹扁担上滑下来。这样,一趟又一趟, 累得毛子莫奈其何。 石头好几次想换换,要毛子走前头, 可他不肯, 硬要让石头走前面。
毛子本来爱出汗 。这下,他像在河里洗了澡,一身湿得没根干纱。汗珠儿,顽皮的小家伙似的,从毛孔里鼓出来,层出不穷呢。它们在毛子脸上,头发里,手臂上……汇成小溪,不歇气地流。
“装老实!”冬瓜心里哼道。他根本不正眼瞧毛子。一天到晚,只有毛子的影子在身边晃来晃去。除了石头、喜仔,没几个伙伴愿意和他交往。大多的只是应付着他,防备着他。即使这样,有时还免不了上他的当,吃他的亏。就说毛子霸蛮拿书前的那次吧,镇上来了耍魔术的,大伙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观看,眼睛睁得铜铃大。“魔术魔术,都是假的,耍的是手法,看的是眼法……”魔术师开场就告白。可他们怎么也看不出破绽,只见一下子,小铁球进了倒扣的碗下面,或手上飞出了白鸽子,要么请人端着的钵钵里,游起了鱼儿……才看完回家,冬瓜见毛子欢喜得捡了宝似的,朝伙伴们大喊大叫: “哈哈,我学会了变鱼啦! ”“屁,吹牛皮! ”冬瓜顶撞说。“不信,试试! ”“试就试! ”毛子马上拿出一只大大的土钵,要冬瓜从雕花窗的木格中伸出双手,端起土钵。毛子倒上满满一钵水,口里念念有词,手在水中划了几划,说: “等着吧,鱼就会出来的。”可好一阵了,冬瓜手臂酸了,还没见鱼影子。“我说你骗人吧,鱼呢? ”冬瓜追问毛子。毛子这下子不慌不忙,不气不恼,说: “等着,鱼会出来的。”一阵又一阵,冬瓜咬牙端着土钵,双手都软了,就是不见鱼。他知道上了当,气恼得将土钵里的水倒了。然而,窗 格子那么小,大土钵怎么办? 一放手,扔到地上 便会碎。这下,毛子大喊大叫: “倒了水,鱼变 不出来了,我要你赔! ”好半天,冬瓜不敢松 手,怕砸了钵子,惹毛子耍癞。但几个胆小的伙 伴又不敢上来。害得冬瓜又气、又急、又火,手 儿痛得一点力也没有了。好在石头、喜仔来了, 才解他的围。
冬瓜一想起,火气在心里直蹿,加上书的事,能有好脸色么? 会愿意和他一起捞沙么? 冬 瓜不理毛子。
毛子却让他不认识了似的,不声不响,下力 干活,一个劲儿和石头抬河沙上岸。歇息的时 候,他一个人走到河水里的汉子身边,看他们淘 金。只见洗了一盆又一盆沙石,好不容易才有灰 尘多的粉花花金。
那些捞河沙的大人力气真大,挑一趟抵得石 头他们走三四趟。但大伙不泄气,心想: 谁叫他 们是大人?慢慢来,积少成多呢!
又一个早上,太阳还没升起来。毛子就挑着 畚箕,拖声拖调唱着让人莫名其妙的歌谣:
一个黄昏的早晨
有位年轻的老人
手拿着铁打的木棒
在路上慢慢地飞奔
这就是我亲爱的仇人
…………
他一边唱,一边从石头他们住的院子经过, 往河边走去。这仿佛成了号令。转眼间,石头、 喜仔扛着锄头,挑着畚箕,出门了。冬瓜听见石 头一喊,也蹦了出来。
也许石头他们还沉浸在昨夜的游戏中,抬头 一见月亮还挂在天上,便脱口唱起儿歌:
月亮爷爷
贼偷黄瓜
瞎子看见
瘸子捉起
…………
但唱着唱着,他们便和还在吼个不停的毛子 一样,唱那同一首歌谣了。他们的声音,合在一 起,在清脆的鸟叫声中,在美丽的霞光里,传得 很远很远。
细细的沙子,一担又一担,堆在高高的河岸上,快有三拖拉机了。这是他们几天来,起早贪 黑在水里一锄一锄弄出来的。
河滩上晒得鸡蛋熟 。毛子不怕苦,下死力 干。这简直让冬瓜有点困惑。
大伙在水里泡久了,手脚的皮都生了皱皱,粗粗的,难看死了,还麻麻痛。
大人不停地忙着, 中午也很少休息。他们挑上 去的一堆又一堆河沙, 很快就被拖拉机运走了。
大家都忘了日头,忘了炎热……
冬瓜还是没和毛子搭话,各干各的活。
为了让买沙人好用拖拉机运,石头他们决 定,先把捞上河岸的沙子挑到路边再说。
几天来,石头、毛子毫无倦意。这阵子,腿 长脚大的他俩,又显出了优势,挑一担沙子,像 阵风一样就送上去了。
冬瓜、喜仔有点吃不消 。衣裤,早被汗浸 透。扁担压在肩膀上,“咬”得生痛。
平时,从河岸到公路这一百多米的毛草路, 眨一下眼皮就到了。可现在,挑着河沙连走几 趟,腿沉沉的,膝盖里发酸,好像走了很长很长 的路。
“挣钱, 真不容易。”冬瓜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他一点也没退缩,仍和大伙一担一担挑 着。每次走到公路旁踏上石阶的时候,他鼓足劲 儿:一级、二级……共有十级。
这里的每级石阶,是按大人的步子砌的。石 头、冬瓜他们走起来,当然费劲了。他们到公路 上倒完河沙,回到这儿,便伸出手,拉一把挑沙 上来的人。这么一拉,一股力加上另一股力,实 在轻松得多了。
冬瓜走过来。毛子喘着气挑着走上来。好大 好大一担河沙,怕有七八十斤呢。毛子没戴斗
笠,水银色的阳光,烈焰腾腾,照着汇在他下巴 上直淌的汗水,照着他黑红黑红的脸。冬瓜扫毛子一眼,停下了步子,站在一旁不动。恰好,石头倒完河沙走过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毛子 的手,拖上了坡。
大伙挑着河沙,来来去去。没人说话,没有喧闹。只有肩上竹扁担的“吱呀”声,只有河水的絮絮叨叨。小小胸脯一起一伏。双双赤脚,“巴 哒”直响。汗流落地上,一个湿痕迹也没有。
冬瓜眼睛被汗水“咬”得生疼,朦朦胧胧。他咬着牙,又挑过来一担。石阶热得烫脚。这时,一只手伸在他面前,他喘着粗气,眼睛半 眯,随那手拉着上了石阶。到公路上,冬瓜撩起 衣下摆,擦擦眼,一愣,脸儿红了,走下石阶的 是毛子。冬瓜看着他汗湿的后背,有点慌乱,他 似乎不认识毛子了。但心里面,又是那么不自 然。此后,他上石阶下石阶,都要看个清楚,都 要避开毛子。
但等着冬瓜似的,毛子不躲不避,一到石阶
前,便伸出手,用力一拉,冬瓜便到了公路上。 几次之后,冬瓜心中硬硬的雪球滚动了,慢慢融 化起来……但他表面上仍对毛子要理不理。
大伙累得实在干不动了,都极想躺到树荫下 睡一觉。但沙子不会长出腿,它不能走上去。于是,个个鼓着劲儿,一担又一担地挑。
每次,当冬瓜跨上公路,倒了沙子,那份艰辛与说不出的高兴在他心里蹦跳。他感到,离从 没去过的县城,离从没去过的新华书店,又近了 一步……
他似乎看见了书店中好多好多的书,无数无数面包一样,正等着他和石头他们一起去啃,永远也啃不完……
接下来,大伙马不停蹄,又纷纷下水去捞, 一畚箕一畚箕地抬到河岸上。他们要和大人比比赛。
真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毛子的劲仍很足。 他干着干着还总结出了经验,说: “水缓的地方 要比水急的地方沙多呢,我们要找这样的地方 捞。还有,我们可以垫几个高出水的石头,来放装沙的畚箕,湿沙子漏了水抬起来轻些……”
这都是好主意。河岸上很快又有了一堆沙子。
他们几个在水中捞完一处,便将那垫畚箕的石头换一个地方。小一点的,毛子用肩膀扛; 大的石头,他脱掉衣裤,撅起光屁股,在水里一步一步挪。然后,再把这些石头摆好,造出一个“小岛”。漏干水的沙子轻多了呢。
不知不觉,他们又干了十来天。第二堆、第三堆沙子都挑到了路边,且很快卖了。
还有半个月便要开学了。为庆祝庆祝十多天来的收获,他们自己放自己两天假,商量到第三天早上,再来捞沙。并将卖沙子赚的二百多元钱全领来,平分!
这一天,冬瓜、石头、喜仔早早来到了河边。太阳还刚出山,亮闪闪的光金箭似的,从树林枝枒的缝隙中射来。河上的雾很快散了。
然而,左等右等,不见毛子来。
田塅里瓦屋上的炊烟,粗辫子一样,长呀长呀,长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可毛子还没来。
河岸边好几棵大树上,不少的鸟在叫,像帮他们喊毛子快来。但毛子一直没露面。
石头、喜仔撒开腿,向山嘴那边的毛子家跑去。冬瓜没有犹豫,也紧紧跟着。
毛子奶奶说:“毛子昨天走了,到他父母那读书去了。”边说边递过来一张纸条。石头打开一看,只见写道:
石头、冬瓜、喜仔:
你们好!父母要我去他们打工的地方上学,我没告诉你们。以后再见。在放暑假前,语文老师知道我丢了冬瓜的书和威吓与耍弄他的事,找我谈话,教育了很久。我不对, 向他认错。今天,请把我捞沙分的钱交给冬瓜,作赔书用。
祝你们早日实现心愿!
毛子
冬瓜凑近石头,看完毛子留下的纸条,望着通往山外的路,久久发愣。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三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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