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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丨龙会吟:不能没有你
2025-01-03 16:20:50 字号:

老端经常背着祖传的那杆火铳,雄赳赳气昂昂地行走在野月岭的山水间,在一年四季亮晃晃的日光里,腰杆挺得比火铳杆还直。火铳很有些年岁了,铳杆黑亮,铳柄红亮,久远历史的沧桑全在上面刻着。而老端的年龄不大,刚过而立之年,年轻得很。只是那张粗犷的脸,很有些火铳的基因,既像铳管一样黑亮,又有铳柄那种红亮,也就是说黑里透红。

黑里透红的老端,有火铳般基因的老端,经常掮着火铳雄赳赳气昂昂行走在野月岭的山水间的老端,却很少打到过猎物,好像连麻雀都没有撞过他的铳口。不过,他那杆祖传的铳管黑亮铳柄红亮的火铳,却经常发出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轰鸣,轰鸣过后,手里仍然空空如也,什么猎物都没打到。是他的铳法不准?是他的视力不行?是他放铳时心不在焉?总之,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他放铳时,总是抢在别人前面,别人的铳还没响,他的铳就响了,响得山裂谷炸,别人瞄准着的飞禽走畜,吓得惊慌逃窜,一股脑儿躲进密密的灌木丛里。

“你为什么要放铳?”先瞄准那些猎物的人生气地质问他。

“我为什么不能放铳?”老端不恼不怒地回怼对方。

“你的铳为什么要在我的铳前面先响?”对方更加生气。

“谁叫你的动作那么慢。”老端咧开嘴巴傻笑。笑过了,就在周围寻草药。老端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草药郎中,老端也学会了寻草药治伤病。他一边采草药,一边拿眼睛瞟着那些打猎的人,一发现他们瞄准猎物,他的火铳又响了,惊得那些猎物四散逃跑。

那些打猎的人拿他没办法,上山打猎时,尽量避开他。而老端总像个幽灵,正当那些人瞄准猎物准备放铳时,他的铳又抢先响了,吓得那被瞄准的猎物慌张逃窜,一眨眼就不见了。野月岭的人就说,老端这人心术不正,自己打不着猎物,也不让别人打着。只有大队书记老宝知道老端为什么要这样做。野月岭的人称呼别人,只叫名字最后一个字,再在那个字前面加个老字。譬如老端,他的大名叫龙良端,照野月岭的称呼习俗,他就被叫做老端。

二十多年后的老端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的老端,很少看到他再掮着那杆祖传的火铳,行走在野月岭的山水间了。山里的飞禽走畜越来越少,喜欢打猎的人也都收了手,偶尔有几个捕猎野生动物的,也是偷偷摸摸。野月岭制定出了乡规民约,人与自然要和谐共处,人人都要保护生态环境,禁止捕猎野生动物。

野月岭山重着山,岭连着岭,层峦叠嶂,山高林密。山林虽然分到各家各户了,但还需要护林员巡山,防止山火发生。村支两委讨论护林员名单时,提出了几个人选,都被老书记老宝否决了。老宝早已从书记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他德高望重,村里有什么重大事件,继任书记和村主任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他说:“你们提出的这几个人选,我觉得都不合适,他们年轻时喜欢打猎,山上的飞禽走畜,大都丧在他们的火铳下,现在让他们当护林员,万一他们手痒,偷偷捕猎野生动物,人不知,鬼不觉,村里的乡规民约就成了一张废纸。”继任书记问:“你老人家觉得谁合适。”老宝说:“我看老端最合适。”村主任说:“老端年轻时也打猎,我们那时候还是孩子,天天看见他掮着杆火铳。”老宝说:“你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你们不知道,别人还没放铳,他先放了,而且是朝天放,把那些处在危险中的飞禽走畜吓跑,免得在别人的火铳下丧命。他那个时候就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选他当护林员,绝对不会伤害一只野物。”

就这样,老端走马上任了,当上了野月岭的护林员。上山的那一天,老伴从屋角拿出那杆祖传的火铳,要老端带上,以防野兽。老端不带,说现在山上哪还有伤人的野兽,带去没有用,只带了他家那只黄狗阿黄做伴。阿黄一身金黄色的毛发灿烂得流金溢彩,四肢矫健,一双亮眼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仿佛随时准备着投入战斗。阿黄是第一次走进这么深的山这么高的岭,森林里的一切都让它感到新鲜。山里有画眉、翡翠、杜鹃,还有黄鸟、野雉、锦鸡……五花八门,光怪陆离。那些四只脚的动物,野羊、野兔、獐子、麂子,在森林里安静地觅食,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先是竖耳倾听,然后又惊慌地逃跑。阿黄就狺狺狂吠,撒腿去追。老端连忙喝住阿黄,告诫阿黄说,它们都是我们的好朋友,你可不能伤害它们。阿黄收住脚步,疑惑不解地看着主人,仿佛在说,它们怎么会是我们的好朋友呢?老端说,以后你会明白的,你会和它们玩得很好的。

村里在群山最高的地方建了一座小木屋,即是了望哨,又是护林员的住房。一间厨房,一间卧室。站在小木屋里,透过门窗,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远远近近的山头上,一层层淡蓝色的雾岚,给群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山山岭岭都荡满了诗情画意。老端蹲在阿黄身边,一边温柔地搔着它金黄的毛发,一边亲切地教它,以后发现那座山头有浓烟,你马上向我报警,我马上给村里打电话,千万不能让火灾发生。老端又说,从明天起,我带你去四处巡查,一点点隐患都不能放过,在路上碰到野禽野兽,不要狂叫,不要追赶,不能惊吓它们,它们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要和它们和谐共处。阿黄瞪着两眼看着老端,似懂非懂,懵懵懂懂。不过它觉得,照着主人的话去做,一定不会出错。

阿黄最快活的时刻,是老端带着它四处巡山的时候。那时,它会看到遍山遍岭的山花争相吐艳,那芬芳的花香,香得它全身都要飘起来。它会听见流水在响,它会听见鸟儿在叫,它还会听见像它一样长着四只脚的食草动物,在灌木丛里安静地吃草,那吃草的声音沙沙沙沙,像野月岭的文秋拉出的胡琴声。文秋是老端的邻居,喜欢拉胡琴。他一拉起胡琴,整个村子就都沉浸在梦幻里,阿黄也会觉得自己在梦幻里飘游。只有老端清楚,文秋是在用琴声表达艾怨。文秋是个单身汉,四十多岁了,还没讨上婆娘。

那天,老端带着阿黄在山里巡查,遇到了一只生病的麂子。麂子应该有些年岁了,骨骼暴突,皮毛枯黄,这里掉了一片,那里又掉了一块。老端和阿黄走到它身边,它一动不动,泪水汪汪地望着老端,似乎在向老端求救。老端蹲下身去,用手抚摸麂子的皮毛,感觉全身滚烫,连忙把它抱起,带回小木屋,吩咐阿黄在屋里陪它。他则走出屋子,在四周寻了一把草药,煎好,慢慢地给麂子喂下去。三天后,麂子能站起来了,能走出小木屋啃嫩草了。老端如释重负,对麂子说,你可以回家了,家里的亲人盼你肯定盼急了。麂子望着老端,两眼噙满了泪水,两只前脚微微地向前弯曲。它是在向老端道谢吧?它在感谢老端的救命之恩。在老端的一再催促之下,麂子恋恋不舍地走了,消失在无边的林木中。那时夕阳正下,天空一片火红,老端,阿黄,还有远远近近的山峦,都沐浴在火红的霞光里,璀璨得金光闪耀。

那一夜,老端没有说话,阿黄也没有吠叫,他和它都沉浸在对麂子的怀念中,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那只麂子。第二天,当朝阳嘣的一声跃上东天时,老端听见小木屋外面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响。他连忙下床,打开门看,只见昨天离开的那只麂子,带着一群幼麂站在门外,齐刷刷地向他行着注目礼。老端激动得连连向麂群抱拳作揖。从此,那群麂子经常出现在小木屋周围,有时还走进小木屋,和老端还有阿黄亲昵。也许是受了麂群的影响,别的动物也来小木屋前玩耍了,它们在这里觅食,在这里唱歌,在这里游戏。有些飞禽还在老端的床上下蛋,孵育它们的后代。动物们把小木屋当成了它们的安乐窝,当成了它们的快乐王国。

老端好开心,天天给老伴打电话,讲小木屋周围美丽的小动物。老端说,孩子他娘,有空你也上山看看吧,这里什么动物都有,比动物园美气多了。老伴说,我哪有空来啊,一窝孙子孙女都要我带,我哪有你那么自由自在。

老伴没来,别人却想来了,好多人给老端打电话,说你那里有那么多的飞禽走兽,我来逮几只怎么样?好久没尝到野味了。老端在电话里大吼,你休想,这里的飞禽走畜都是国家保护动物,你敢逮,我就敢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吼过那些人,他又埋怨老伴,为什么要把他讲给她的那些事往外传呢?要是不往外传,别人就不会知道这里有好多好多的野生动物,就不会打这些野生动物的主意。埋怨过老伴,很快又原谅了她。老伴没有错,谁不想把好消息分享给别人听呢,怪只怪那些听到的人太贪婪。

正这么想着,村主任的电话来了。村主任说,上面也知道你守护的山林成了野生动物王国,要派专家来考察,还要派记者来录相,你赶紧下山一趟,商量接待工作。老端说这有什么好考察好录相的,生人来得多了,会引起野生动物的恐慌,叫他们不要来。村主任说,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只能执行,你立即回村一趟。老端说,我一下山,盗猎野生动物的人要是来了,怎么办?村主任说,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商量好事你马上回山上去,不会出事的。村主任的话刚落音,老端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会出什么事呢,盗猎的人又不是神仙,怎么就会知道你下山了?老端觉得那个声音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老端只好下山。阿黄望着老端,嘴里发出轻轻的叫声,仿佛在说,你不能下山,这里不能没有你。老端听懂阿黄的叫声了,在阿黄面前蹲下来,爱抚地挠着它的皮毛说,我不在这里了,这里还有你,你要在这里坚守岗位,万一有人盗猎,你就和他拼,要誓死保护这些野生动物。阿黄又叫了一声,好像听懂了老端的吩咐。

老端下山了,脚步迈得飞快,身子像风一样在山路上卷动。他要抓紧时间回到村里,又抓紧时间回到山上。山上虽然有阿黄守着,但阿黄终究是一只狗,真要遇到盗猎者,不是盗猎者的对手,他必须快去快回。他和村主任商量好接待细则,顺路回家看了看老伴和孙儿们,要老伴给他抓一只土鸡,拿到山上去吃。他好久没吃过鸡肉了,阿黄也馋得天天流口水。老伴说,你傻啊,守着那么多的飞禽走兽,逮一只吃不就得了,野物的味道比家禽还差?他当即就黑了脸,说孩子他娘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老端是那种监守自盗的人吗?老伴说,你这不是监守自盗,你的职责是防止山林发生火灾,山里的野物和你没半点关系。老端说,和我怎么没关系?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你要是舍不得给我吃,我就不拿了。老伴说谁舍不得给你吃了?说你一句你还耍性子了?老伴一边嗔怪,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逮了一只最肥的母鸡,用绳子绑牢,让他带到山上去享受。

老端抱着母鸡,又快步如飞地向山上走去。在离小木屋不远的山崖下,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循着声音声找去,只见一个男子躺在地上呻吟。文秋,你这是怎么了?文秋看见老端,连忙嘶哑着嗓子叫喊,老端叔,快救我,我摔断腿了。老端撩起文秋的裤管,只见腿上血肉模糊,用手一压,文秋痛得杀猪般地直吼,原来小腿骨折了。看来,文秋是从崖上摔了下来的。崖顶上就是老端和阿黄住的小木屋。文秋手上攥着一个蛇皮袋,伤得那么重,还把蛇皮袋攥得紧紧的。

老端也没问文秋来山上干什么,背起文秋一步一步地朝崖顶上的小木屋走去。走着走着,心里突然一亮,想起他和村主任通电话时,旁边那个说话的人就是文秋,怪不得声音那么耳熟。这样想着,他喘气急促起来,明白了文秋为什么要到山上来了,明白了文秋手上为什么会攥着个蛇皮袋,也明白了文秋为什么会从崖顶上摔下来。他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阿黄。阿黄正在小木屋门前向远处了望,看见老端和文秋,箭一样从小木屋那边射了过来,冲着文秋狺狺地叫,吓得文秋直哆嗦。老端呵斥阿黄,吠什么吠,文秋你也不认得了,你没听过他拉琴?阿黄愣了一下,像是记起了什么,瞬即又冲着文秋吠。小木屋的门敞开着,有人进去过了?阿黄是不会拱开门的,那些飞禽走畜也不会推开门的。老端把文秋背进小木屋,放到床上躺着,说,我去外面给你找草药,阿黄,你不要再吓着文秋,跟我找草药去。阿黄不敢吠叫了,低着头跟老端出了小木屋,又不放心地扭头盯着小木屋里的文秋。它想向老端表达什么,却又表达不出来,只能低声地狺狺。老端也不管他,只顾寻草药。寻齐了,坐在岩石上用嘴嚼,嚼出满嘴绿汁,嚼得药香悠悠地从嘴里飘出来了,就摘下一片宽大的树叶,把嚼得像面糊一样稠软的草药吐在树叶上包好,带回小木屋,敷在文秋的伤腿上。文秋立刻感觉到一丝凉意像仙风般渗进他的伤腿里,疼痛慢慢地弱了下去,最后又慢慢消失。老端是个好人,要是不遇到老端,他文秋说不定已经痛死了。想想自己来山里的目的,文秋十分惭愧,眼光一触到他带来的那只蛇皮袋,就像被火灼了一般,立即闪开了。闪开的那一刹那又总会碰到阿黄的目光,阿黄的眼睛绿得吓人,似乎储满了对文秋的深仇大恨,这时候,文秋的心就会咚咚地狂跳起来,担心阿黄随时会扑过来咬他。

老端似乎对文秋的复杂心情一无所知。他天天给文秋寻药,嚼药,敷药。寻药嚼药敷药时,他总会想起他的父亲。父亲教会了他寻草药,父亲教会了他给人治伤病,也包括动物的伤病。来到山里后,他治好了那只麂子的病,麂子便成了他的好朋友,山里的飞禽走畜都成了他的好朋友。那么,治好了文秋的伤后,文秋会不会成为他的好朋友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老端的精心治疗下,文秋慢慢能下地走路了。他一步一步地挪出小木屋,凝神望着远方。他看到苍山如海,岚烟似纱,莺歌燕舞,獐吟麂啸。他看到野兔在草地上索索地吃草,狸子在涧边悠然地饮水,野鸡在林间散步,野山羊在嶙峋的怪石上蹦来蹦去。多好的风景啊,多么和谐的大自然。他突然想,要是能在这里拉上一曲二胡,肯定比《二泉映月》更美妙。他对着苍苍林海说,我真想拉一曲二胡。

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却被老端听到了。老端欣喜地看着他,说,你想拉琴了,我现在就给你回家取,你把钥匙给我。老端拿着文秋给他的钥匙,匆匆地下山了,又匆匆地回到山上的小木屋里,文秋便迫不及待地拉起了胡琴。琴声悠扬,像岚烟一样,在群山上空飘悠。老端很奇怪,文秋的琴声里,没有了以往那种哀怨,有的只是一种诗情画意,一种美丽憧憬,一种令人奋进的激情。飞禽走畜们都停止了自己的活动,静静地聆听这天籁般的琴声。阿黄眼里的仇恨也消失了,用一种温柔的目光,脉脉含情地望着文秋。

拉罢一曲,文秋盯着老端,说,老端叔,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山里摔伤腿?

老端说,摔伤就摔伤了,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文秋又拉了一段乐曲,比先前拉得还要动听,每一个音符里都流淌着深情。山林间万籁俱寂,只有文秋的琴声在悠悠游荡。曲停时,老端问文秋,你是不是爱上了这里?

文秋说是。老端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说,那你留下来吧,接替我当护林员。

文秋惊讶地看着老端,说,你要走了?不,你不能走,这里不能没有你。

老端说,没有了我,还有你。文秋摇头说,不行,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你当然是你,你会是一个更好的你。老端说着,拍了拍文秋的肩膀,充满深情地说着,我老了,终究有离开的一天,到时,你就留在这里吧,让阿黄陪伴你,这里不能没有你。再拉一曲吧,你的琴声真美。

琴声又响起来,悠扬,婉转,如行云流水,如清风轻拂,越过群山,飘向蓝天,好美好美。

来源:隆回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龙会吟

编辑:周 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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